城西小院。
天光破晓,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一道缝隙,金红的晨曦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青石板缝隙间凝结的暗红血渍上,也透过窗棂,在屋内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硝烟味,被晨风一吹,淡了许多,重新被熟悉的、带着微苦回甘的药香取代。
屋内,气氛却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陈野盘膝坐在床边的青砖地上,仅剩的左手稳稳地端着一个粗陶药碗。碗里是刚煎好的药汤,深褐近黑,浓稠得挂壁,药气蒸腾,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腥苦气息。那截森白染血的脊梁骨,早已在熬煮中化为药力,融入这碗滚烫的汁液里。
沈清舞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映入了朝阳。她看着哥哥手中那碗承载着无尽血腥与唯一希望的药,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她伸出纤细却稳定的手,接过了药碗。
碗壁滚烫,灼烧着掌心。
秦若涵和黄百万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秦若涵双手紧握放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美目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清舞和她手中那碗药,眼底深处翻涌着巨大的担忧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黄百万更是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药碗,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他全副身家性命。
沈清舞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双手捧起药碗,凑到唇边。
“清舞…”秦若涵下意识地轻唤出声,带着一丝颤抖。
沈清舞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看了秦若涵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随即,她没有丝毫迟疑,仰头,将那碗浓稠如墨、腥苦刺鼻的药汤,一口一口,平静而坚定地喝了下去。
药汁入喉,如同滚烫的岩浆流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腥苦和某种灼烧感的洪流,瞬间席卷了她的食道,冲入胃袋!剧烈的绞痛感猛地炸开!沈清舞身体控制不住地一颤,捧着药碗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清舞小姐!”黄百万失声惊呼,就要上前。
陈野的手臂如同铁铸,纹丝不动地挡在他身前。他盘膝坐在地上,目光沉静如水,紧紧锁住妹妹瞬间苍白的脸和那强忍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他的呼吸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紧张和决绝的守护之意。
沈清舞死死咬着下唇,将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哼硬生生咽了回去!她闭上眼,纤瘦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佝偻,汗水迅速浸湿了鬓角的发丝,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那碗药汤,如同在她体内点燃了一簇狂暴的火焰,沿着四肢百骸疯狂流窜、灼烧!所过之处,沉寂了太久的、如同枯死藤蔓般的腿部神经,传来一阵阵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又被烈火炙烤的恐怖剧痛!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煎熬。
就在秦若涵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的瞬间,沈清舞紧闭的眼睑猛地颤动了一下!
那深入骨髓的剧痛洪流中,一股极其微弱、却截然不同的暖流,如同冰封河面下涌动的第一缕春水,悄然滋生!它沿着被狂暴药力撕裂、灼烧的神经末梢,艰难却无比顽强地向上蔓延!所过之处,那令人绝望的冰冷和死寂,如同遇到了克星,竟开始缓缓消融!
暖流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
沈清舞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星辰炸裂般的璀璨光芒!她甚至顾不上那依旧存在的剧痛,所有的感知都疯狂地涌向自己的双腿!
冰凉!
不再是那种毫无知觉的、死物般的冰凉!
而是一种…带着微弱暖意的、如同沉睡肢体被唤醒的…存在感!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覆盖在双腿上的薄毯那粗糙的纤维触感!能“感觉”到脚趾无意识的、极其轻微的蜷缩带来的牵动!
“哥…哥!”沈清舞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不是因为痛楚,而是因为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她猛地看向陈野,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不再是悲伤,而是劫后余生、重见天光的激动!“暖的…有…有感觉了!脚趾…能动!”
轰——!
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
秦若涵捂住了嘴,美目瞪得滚圆,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黄百万更是“嗷”一嗓子蹦了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原地转圈,指着沈清舞的腿,又指着陈野,最后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疼!不是做梦!不是做梦!老天开眼!清舞小姐!您…您真的…好了?!” 他激动得差点跪下去。
陈野紧绷如岩石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懈。那笼罩在他身上、如同万年寒冰般的煞气和压抑,如同被初阳融化的坚冰,瞬间消散了大半。他依旧盘膝坐着,但眉宇间那道深锁的刻痕,第一次真正地舒展了开来。他看着妹妹眼中滚落的、带着狂喜的泪水,看着那双终于重新焕发生机的眼眸,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猛地冲上他的鼻梁,狠狠撞击着他那早已被血与火磨砺得坚硬无比的心脏!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仅剩的左手,用指腹,极其轻柔、极其笨拙地,拭去了妹妹脸颊上滚烫的泪水。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山岳的温柔。
“嗯。”陈野的声音低沉沙哑,只吐出一个字。但这个字里蕴含的力量和释然,重逾千斤。
沈清舞感受着脸颊上那粗糙却无比温暖的触感,泪水流得更凶,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绽放出一个苍白却无比灿烂的笑容。她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那股新生的暖流上,集中在自己右脚的脚趾上。
动了!
在薄毯下,她右脚的脚趾,极其轻微地、但无比真实地,向上勾动了一下!
虽然幅度很小,虽然牵动着尚未完全平息的剧痛,但那清晰的、属于她自己的动作反馈,如同天籁!
“啊!”沈清舞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惊呼,随即是更加汹涌的喜悦泪水!
“动了!真的动了!清舞小姐!您的脚趾动了!”黄百万激动得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地喊着。
秦若涵也忍不住上前一步,蹲在床边,紧紧握住沈清舞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太好了…清舞…太好了…” 她看着沈清舞脸上那重获新生的光芒,再看看旁边那个沉默如山、却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对这个男人的敬畏和依赖,更深一层。
陈野看着妹妹脸上那失而复得的笑容,看着那微微勾动的脚趾,缓缓站起身。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最后一丝沉闷的药味和血腥。
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进屋子,温暖地笼罩在沈清舞身上,为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也照亮了她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窗外,被晨光洗去血污的小院,那排青花小药罐静静地立在窗台上,罐口散发的药香似乎也变得格外清冽。
陈野负手而立,空荡的袖管在晨风中轻轻摆动。他望着远处渐渐喧嚣起来的城市轮廓,眼底深处那翻腾的血色风暴终于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的平静。
脊梁骨做的药引,终究是引来了晨光。
深蓝的债,尚未偿清。
但此刻,阳光正好。
妹妹的手,重新有了温度。
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