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御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杨侑年轻却已初显棱角的面庞。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墨迹淋漓的奏疏草稿。那奏疏抬头,赫然是触目惊心的四个字——《还政疏》!
疏文措辞恭谨,追述监国林天生扶危定倾、再造乾坤的盖世功勋,言其恩同再造。笔锋一转,却直指核心:
“…然国赖长君,政贵归一。今陛下春秋日盛,圣聪天纵,勤政爱民,已具总揽万机之资。臣等伏乞监国大人,体念陛下拳拳亲政之心,苍生仰望明君之切,上还摄政之权,归政于陛下,以正名器,以安天下…”
落款处空着,但字里行间那股世家勋贵特有的、带着矜持与试探的鼓动意味,却几乎要透纸而出。
杨侑盯着这份奏疏,胸膛起伏。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杨侑心头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将那份《还政疏》草稿慌乱地塞入袖中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
林天生缓步走入御书房,玄青的袍服在烛光下流淌着沉静的光泽。
“陛下夤夜仍在批阅奏章,勤政之心可嘉,然亦需保重龙体。”林天生的声音温醇,带着长辈的关切。
“有劳亚父挂心。”杨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不过是些各地农桑水利的寻常条陈…金锚新币流通顺畅,杜阁督新政卓有成效,各地呈报,皆是民心渐安之象。”他刻意将话题引向杜衡的功绩,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袖中那份奏疏带来的心虚。
林天生微微颔首,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杨侑紧拢的袖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却又转瞬即逝,化作更深的平静。他并未追问,只是走到御案旁,拿起一份关于幽州军镇轮调换防的奏本,从容道:
“秦陌奏报,幽州新轮调之将校已悉数到位,操演精熟。旧将虽有微词,然军功赎田之制推行,士卒归心,大局无碍。”
“沈墨所拟《均田后续核查章程》,条理清晰,可发各地道州,着有司严行。朱雀部察院将协同暗访,杜绝豪强隐匿兼并之弊。”
“至于杜衡处…” 他顿了顿,看向杨侑,“金锚虽定,然五谷丰歉关乎秤杆平衡,关乎钱值根本。今岁漕运量增三成,官仓储粮充盈,此乃定鼎之基。陛下可择吉日,亲临洛口仓巡视,以示重农恤民之本。”
他的话语条理分明,将帝国军政要务的核心脉络清晰道出,依旧是那个总揽全局、举重若轻的监国大人。杨侑听着,心中那点刚刚升腾起的亲政渴望,竟不由自主地被一种熟悉的依赖感所取代。袖中的那份奏疏,此刻仿佛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亚父…思虑周全,朕…知道了。”杨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林天生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陛下已非垂髫之年,此等军国要务,心中当自有丘壑。”
“寒衣阁所行诸事,皆为陛下铺路,为社稷奠基。路铺就了,基石稳固了…”
他微微一顿,声音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澜,却蕴含着某种石破天惊的力量:
“便是该…物归原主之时了。”
杨侑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物归原主?亚父他…他知道了?他竟主动提及?!
林天生却不再多言,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躬身告退。
三日后,大朝会。宣政殿。
气氛庄严肃穆,百官齐集。
“诸公。”林天生的声音响起。
“昔年江都惊变,山河破碎,帝星飘摇。天生一介深宫孺子,蒙萧后娘娘深恩活命,受先帝昭仁太子托孤之重,于乱世烽烟中,得寒衣袍泽不弃,方得苟全性命于草莽。”
“后创寒衣阁,立四象之基,收离散之卒,聚流亡之民,扶幼主于倾颓,复神都于板荡,北驱突厥,南平江淮,内安黎庶,外定邦交…十数载刀尖起舞,呕心沥血,所为者何?”
他微微一顿,目光投向御座上的杨侑,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慈爱与欣慰:
“只为不负萧后娘娘雪夜活命之恩!不负昭仁太子榻前托国之信!不负万千将士袍泽,血染疆场之志!”
“幸赖陛下天资聪颖,励精图治,更赖诸公戮力同心,寒衣四象竭忠尽智,今我大隋,金瓯无缺,万民归心,新政初成,气象更新!金锚定鼎,国基已固!”
他托起那枚玄黑的监国虎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庄严:
“天生昔日受命于危难,执此虎符,总摄国政,实乃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
“今,陛下春秋鼎盛,圣德日隆,已具君临天下、总揽万机之伟力!
“天生使命已毕,恩情已酬!
“当此海晏河清之际,岂敢再踞权位,有碍圣听?!”
“臣,林天生——
“谨奉还监国虎符!
“自即日起,卸去一切摄政之权!
“归政于陛下!
话音未落,林天生已转身走向殿中早已备好的青铜火盆!盆中炭火正炽,跳跃着灼热的金色火焰!
林天生毫不犹豫,将手中那枚象征着无上权柄、足以号令天下、承载了无数血火与荣耀的玄黑监国虎符,毅然决然、掷入了熊熊烈焰之中!
杨侑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亚父——!”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终于冲破了喉咙!杨侑再也顾不得帝王威仪,踉跄着冲下御阶!
他冲到那青铜火盆前,炭火的高温扑面而来,盆中只剩下扭曲变形、乌黑一团、尚有余温的金属残骸。象征监国权柄的猛虎,已彻底化为灰烬与废铁。
杨侑猛地转身,看向静静伫立在火盆旁、神色平静无波的林天生。
“哇——!” 压抑了十余年的孺慕、依赖、委屈、惶恐…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发!年轻的皇帝像一个迷路后终于找到亲人的孩子,猛地扑进林天生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放声痛哭!哭声悲恸,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弦。
林天生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抬起手,如同幼时无数次那般,轻轻抚摸着杨侑的头顶,动作温柔而带着安抚的力量。他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怀中的皇帝宣泄着积压多年的复杂情绪。
许久,杨侑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化为压抑的抽噎。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林天生,脸上满是泪痕,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与依恋。
林天生轻轻为他拭去泪水,目光温和而坚定:
“陛下,您长大了。这万里江山,该由您自己执掌了。”
“臣…永远是您的臣子,陛下的‘亚父’。”
他刻意加重了“臣子”二字,清晰地划定了未来的君臣界限。
杨侑抽噎着,用力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挣脱林天生的怀抱,快步走到御阶旁。早有内侍捧着一个托盘恭候。托盘上,并非玉玺金印,而是一个朴实无华的青瓷碗。碗中盛着温热的粥羹,散发着桑叶特有的清新微苦气息。
杨侑双手捧起这碗桑粥,重新走到林天生面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然后在满朝文武惊愕的目光注视下——
年轻的皇帝,大隋天子杨侑,竟缓缓屈膝,以最庄重的姿态,跪在了林天生面前!
“亚父…”杨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坚定,“此粥所用桑叶,采自…采自祖母旧宫庭前那株老桑树…是朕…亲手采摘,亲手熬煮。” 他高高捧起青瓷碗,举过头顶:
“儿…不,朕…以此粥,敬献亚父!”
“谢亚父…十余载呕心沥血,护国护朕之恩!谢亚父…再造乾坤,定鼎金锚之功!谢亚父…今朝还政,全朕…为君之体!”
“此恩…重于泰山!朕…永世不忘!”
“请亚父…饮此粥!”
林天生看着跪在身前、高高举着桑粥的皇帝,看着那碗中深碧的、承载着两代情谊的粥羹,沉静如水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波澜。他缓缓伸出手,郑重的接过了那碗温热的桑粥。
他端起碗,没有立刻饮用,目光却投向御阶之上,沈墨的手中。沈墨会意,立刻展开一卷早已备好的、以金线织就的诏书!
“陛下有旨!”沈墨清朗的声音响彻大殿,“宣《虚君内阁宪章》!”
殿内再次肃静。
沈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为固国本,垂范万世,定立《虚君内阁宪章》,永为定制:
一、 废‘监国’旧制,立‘文渊阁’为帝国最高行政中枢。设首辅一人,总领阁务,由‘格物学宫’根据学识、德行、功绩推举候选人三名,呈报陛下。陛下可于三人中钦定一人为首辅,亦可行使一票否决权,然否决需公示天下,陈明缘由,由学宫复议推举。首辅任期十年,可连任一次。
二、 文渊阁首辅及诸阁臣,负责总领国政,制定方略,统辖六部,对陛下负责。陛下签署之重大国策诏令,文渊阁拥有附署权。若文渊阁全体阁臣一致反对,可行使否决权,驳回诏令,交陛下复议。
三、 凡涉及农桑、工造、水利、军械、钱粮调度等国之实务诏令,陛下签署时,必须附有‘天意格物注’!此注由格物学宫相关院署出具,详述该诏令所涉格物之理、技术之据、执行之可行性及预期成效。无此注者,视为无效诏令,文渊阁及六部有权拒绝。
杨侑跪在地上,听着这前所未有的制度设计,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终于明白,亚父焚毁虎符,不是简单的放权,而是以一种更宏大的制度设计,为帝国打造了一套足以超越个人、垂范万世的运行法则!这碗桑粥,他跪得心甘情愿!
饮尽最后一口桑粥,林天生将空碗轻轻放回杨侑依旧高举的托盘中。他后退一步,对着已经从地上站起、泪痕未干却眼神清亮的年轻皇帝,一揖到底,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之礼:
“臣,林天生——
“谢陛下赐粥!”
“自今日始,唯愿陛下,承天景命,励精图治!
“臣,当以文渊阁一老臣之身,为陛下,为这煌煌隋世…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