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孙乾孙公佑,本是青州平原郡一个寻常书生,胸中藏了些经纶,笔下能写几行辞章。那年月,黄巾的烟尘刚散,又逢董卓乱京,天下汹汹,处处是英雄拔剑的铿锵声。当主公刘备,这位织席贩履却心怀大志的刘豫州,来到平原为相时,我心中那点微末的才学,竟有幸被他青眼相看。主公亲自登门,那双深邃眼睛里映着求贤若渴的光,他握着我的手:“公佑,此间黎庶待拯,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彼时的手掌粗糙温暖,传递着一种令人心折的信任,我心头一热,就此躬身,成了他帐下一名幕僚。
自此,我便像影子般跟随主公,辗转于中原这口沸腾的鼎镬之间。徐州牧陶谦病笃托付州郡,主公在众人推举下接掌徐州,我执笔起草告慰州郡父老的文书,一字一句,皆感念陶公厚恩与主公临危受命的沉重。然而徐州终究是四战之地,温侯吕布那反复无常的笑脸下藏着豺狼之心,转眼便反客为主。我亲眼目睹主公脸上那转瞬即逝的痛楚与隐忍,他默默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却终未发一言。仓皇退往小沛那夜,冷雨敲打着车篷,我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听着主公在黑暗中一声悠长的叹息,似有千斤重担压在他肩上。我默默替他理好散落的案牍,微弱的灯火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心头涌起的,是无声的酸楚。
后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与主公“青梅煮酒”之后,终究是容不下这条潜渊之龙。衣带诏事泄,杀机骤临,主公只得星夜逃离许都,重夺徐州。那是一场惨烈的败退,曹操大军如黑云压城,我们护着主公家眷且战且走。下邳城破的消息传来时,糜夫人抱着幼主阿斗,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我急忙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冰冷的肩头,她含泪望向我,那绝望中的一丝感激,令我喉头哽咽。关将军被迫降曹,消息传来,张将军须发戟张,环眼怒睁,吼声震得屋梁簌簌落尘:“二哥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定是中了曹贼奸计!”我连忙上前,按住他紧握蛇矛的手臂:“三将军息怒!云长忠义,日月可鉴!此必是权宜之计,保全两位嫂嫂与侄儿性命!”我尽力用最笃定的语气安抚着他那几乎要炸裂的怒火,心中却同样忧虑如焚。幸得关将军千里走单骑,终是寻回。古城相会那日,烟尘滚滚中赤兔马如火焰般驰近,关将军翻身下马,与张将军相拥,虎目含泪,主公更是快步上前,三人的手紧紧交叠在一起,笑声与泪水交织。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劫后重逢的悲喜,眼眶也禁不住发热,只觉这乱世之中,忠义二字,终究是劈开黑暗的利刃。
建安五年,主公兵败汝南,天地茫茫,竟似再无立足之地。残兵疲惫不堪,士气低落到了极点。主公独坐帐中,对着摇曳的孤灯,背影显得从未有过的萧索。我深吸一口气,趋步上前,拱手低声道:“明公,荆襄刘景升,乃汉室宗亲,坐镇九郡,兵精粮足。且其地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实乃用武之国。景升与主公同为帝胄,若往相投,必不相负。”主公缓缓抬起头,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苗,似乎被我话语里的“汉室宗亲”、“用武之国”重新点燃,他盯着地图上荆襄的位置,沉默良久,终于重重一点头:“公佑之言,甚善!明日即行!”我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渡汉水入襄阳,刘表亲自出城相迎,执主公之手,言语甚是恳切。看着主公脸上重现一丝安定,我心中那块巨石,才悄然挪开半分。然而,荆州亦非净土,蔡瑁等人的阴鸷目光,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建安十二年冬,朔风凛冽,新野小城在曹军铁蹄的阴影下瑟瑟发抖。主公三顾茅庐,终于请得卧龙先生诸葛孔明出山。隆中对策的惊雷还在耳边回响,曹军数十万大军已如滚滚洪流般压境。我奉命出使江夏,向刘琦公子搬取救兵。风急浪高,小船在江心颠簸,每一次巨浪都仿佛要将我们吞噬。我死死抓住船舷,指甲深陷木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诸葛军师火烧赤壁的大计,成败系于江夏一旅之兵!当终于见到刘琦公子,呈上主公血书,声泪俱下陈说利害,公子霍然起身,击案道:“叔父有难,侄儿安敢坐视!”那一刻,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回原处。
赤壁的冲天烈焰烧尽了北军的骄横,也烧出了一个崭新的格局。主公坐领荆州,虎视西川。建安十六年冬,我再次踏上出使之途,目的地是益州刘璋的州治——成都。此行,是为替主公“借”一条入川之路。成都宫殿巍峨,刘璋设宴款待。席间丝竹悦耳,酒香醇厚,刘璋言语间既有对同宗的情谊,又难掩对北面张鲁的深深忧惧。我放下酒樽,正色道:“季玉公明鉴。张鲁在北,不过疥癣之疾;而汉中若失,则益州门户洞开!我主刘豫州,仁义着于四海,英武更胜曹操,且与使君同为帝室之胄。若使君肯借我主精兵数万,粮草相助,北上击破张鲁,收取汉中。则我主扼守险要,为益州北面屏障,使君高枕无忧,此乃两利之事。况兄弟携手,共扶汉室,岂非美谈?” 我清晰地看到刘璋眼中闪烁的犹豫与权衡。手中的茶盏温温的,却在我掌心渐渐发烫。最终,他缓缓点头:“公佑先生所言,句句在理。同宗之谊,守望相助,理当如此!”走出宫门,蜀地冬日的寒风扑面,我却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一步棋,终究是落下了。
建安十九年,雒城之下,战云密布。主公围攻成都已有时日,刘璋困守孤城,犹作困兽之斗。主公不愿同室操戈,血染锦官城。我再次衔命入城。昔日富丽的殿堂如今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刘璋端坐主位,形容枯槁,眼神空洞地望着殿外铅灰色的天空。我趋前,深深一揖,声音沉痛而清晰:“季玉公,天数有变,神器更易。今成都外无援兵,内乏粮草,军民疲敝,巷战徒增白骨,于百姓何辜?我主刘皇叔,仁德布于蜀中,入城之日,必保公家小平安,富贵不失。若执意相抗,城破玉石俱焚,公何以见列祖列宗于九泉?” 我看着他紧握扶手、指节发白的手,看着他那从挣扎到灰败的眼神。良久,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抽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罢了……罢了……开城……降了吧……” 我心头一块巨石落地,却又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益州,终于易主。
章武元年,主公在成都登基称帝,延续汉祚,是为季汉。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意气风发。我站在文臣之列,位置并不显赫,看着主公身着冕旒,接受百官朝贺。那一刻,从平原初遇至今的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眼角有些湿润,是欣慰,亦是沧桑。
然而东吴袭取荆州、杀害关将军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击碎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主公悲愤填膺,誓要倾国之力复仇。朝堂之上,战意汹涌。我深知此战凶险,国家初立,根基未稳,强敌环伺。看着主公因盛怒而赤红的双眼,我忧心如焚。散朝后,我拖着病体,强撑着来到偏殿求见。跪伏在地,声音因激动和病痛而颤抖:“陛下!陛下啊!关将军之仇,乃臣子锥心之痛!然……然魏贼篡逆,方为国贼之首!今舍大盗而问小贼,舍国仇而报私怨,臣……臣恐社稷危殆,汉室复兴之业……功亏一篑啊!臣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先伐国贼,再图江东!”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我强忍着,深深叩首。主公看着我,眼中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丝挣扎,他大步上前,用力握住了我冰凉枯瘦的手,那力道很大,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公佑……公佑之心,朕岂不知!然云长……云长他……” 后面的话,被一声哽咽堵住。他的手心滚烫,而我的手在他掌中,却只感到生命在飞速流逝的冰冷。最终,他挥了挥手,疲惫而沉重:“卿……且安心养病吧。” 我知再谏无益,只能含泪告退。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天光。
秋深了,成都的庭院里落叶飘零。我躺在榻上,窗外斜阳将最后一点余温涂抹在窗棂。恍惚间,又回到了平原初遇的那一日。主公那双热切而充满信任的眼睛,穿越了数十载的烽火尘埃,依旧明亮如初。这一生,辗转飘零,无赫赫之功,无惊世之谋。如一片无风无浪的舟楫,只是紧紧系在主公那艘注定颠簸于惊涛骇浪的大船之后,竭尽所能,不使其倾覆。
我的目光渐渐迷离,窗外那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尘埃。喉间的气息,也如游丝般,渐渐微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