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三年春,丞相南征,我立于帐下,心头鼓荡着难以言喻的激动。终于,轮到我献策了。我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朗声道:“某有一言,望丞相察之:南蛮恃其地远山险,不服久矣;今日破之,明日复反。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丞相但服其心足矣。” 帐内一片寂静,我清晰看见丞相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缓缓颔首,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激赏:“幼常足知吾肺腑也!”那一刻,我仿佛听见自己血脉奔涌的声音——兄长季常在天之灵,必也宽慰含笑。
建兴六年春,丞相以大军出祁山,旌旗蔽日,军容之盛,前所未有。汉中誓师,丞相环顾诸将,目光落于我身:“街亭虽小,干系甚重,倘有疏失,吾大军皆休矣。谁敢引兵去守?”我一步踏出,胸膛里燃烧着滚烫的自信:“某愿往!”丞相目光灼灼:“街亭无城郭,又无险阻,守之极难。”我昂首直视,声音斩钉截铁:“某自幼熟读兵书,颇知兵法。岂一街亭不能守耶?若有差失,乞斩全家!”帐内一片肃然,丞相最终授我精兵两万五千,大将王平为副。那一刻,我手握兵符,仿佛握住了一生抱负的具象,心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终于等到此刻,立不世功业,就在街亭!
山风凛冽,卷起旌旗猎猎作响。我立马于南山之巅,俯瞰下方道路与王平所筑营寨,胸中自有丘壑。王平趋前,脸上刻满忧虑:“参军若屯兵当道,筑起城垣,贼兵纵有十万,亦不能偷过;今若弃此要路,屯兵山上,倘魏兵骤至,四面围定,将何策保之?”我嘴角浮起一丝洞悉全局的笑意:“汝真女子之见!兵法有云:‘凭高视下,势如劈竹。’若魏兵到来,吾教他片甲不回!”王平仍欲再谏,我挥手打断:“吾素读兵书,丞相诸事尚问于我,汝奈何相阻耶?”见他还要开口,我沉下脸:“既汝如此,可分兵五千,自去下寨。待吾破了魏兵,到丞相面前,却无汝分功!”看着王平无奈引兵远去的身影,我心中笃定:居高临下,以逸待劳,此正合兵法精要,街亭之功,舍我其谁?
兵锋未及休整,尘土已在天际腾起。张合大军如黑色潮水般漫至山下,瞬间扼住咽喉要道。我立于山头,心头忽而掠过一丝凉意,却仍强作镇定,挥动令旗:“擂鼓!将士们,破敌建功,正在今日!”然而鼓声未绝,山下魏军已如水银泻地,将整座山围得铁桶一般。他们并不强攻,只是伐木断流,断绝了我军一切生路。
山上无水,军不得食。饥渴如毒蛇般噬咬着士兵的意志,营寨内渐渐失控。夜深人静时,我分明听见士卒的咒骂与哭泣声在风中飘散,军心,正像指间流沙般无可挽回地溃散。焦渴与绝望折磨着所有人,也包括我。终于,无法再忍的士兵们疯狂地向山下冲去,试图打开生路,却如同扑火的飞蛾,被严阵以待的魏军弓矢无情射回,尸骸枕藉。
山下火光冲天,杀声震耳欲聋,那是王平的营寨方向!我心头猛地一抽,几乎站立不稳。定睛望去,只见“王”字大旗在魏兵的重重包围中左冲右突,虽奋勇搏杀,却如同怒涛中的孤舟,眼见着就要被彻底吞没。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羞惭猛地冲上我的头顶——这分兵的五千人,竟因我的刚愎,正被推向死地!是我害了他们!
山下的血战声浪渐次低沉下去,那面熟悉的“王”字大旗,最终在魏军黑压压的兵潮里,彻底沉没了。我眼前发黑,几乎呕出血来,五脏俱焚。完了,全完了!街亭已失,大军后路断绝,丞相毕生心血、数万将士性命、蜀汉国运……皆因我马谡一人狂妄,尽付东流!悔恨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痛得无法呼吸。我环顾四周,残存的士卒眼中只剩下绝望的灰烬。大势已去,万念俱灰。我颤抖着声音下令:“撤……随我突围!”残余兵马,如丧家之犬,惶惶然夺路而逃。
五丈原的风,带着深秋的肃杀与渭水的湿冷,刀子般刮过辕门。我披散着头发,五花大绑,跪在冰冷的泥地上。丞相端坐帐中,面沉似水,那双曾对我寄予厚望的眼睛,此刻只有深不见底的痛楚与冰寒。
“败军折将,失地陷城,皆汝之过!今不明正军律,何以服众?汝今犯法,休得怨吾。”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砸在我心上,“汝死之后,汝之家小,吾按月给与禄粮,汝不必挂心。” 那声音里沉沉的疲惫,几乎要将我压垮。
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也消散了。我抬起头,泪水混着尘土滚落,深深叩首下去:“丞相视某如子,某以丞相为父。某之死罪,实已难逃;愿丞相思舜帝殛鲧用禹之义,某虽死亦无恨于九泉!”言毕,我闭上眼,刑场上冰冷的阳光覆在脸上,如同最后的怜悯。
刀锋落下那一刻,我心中再无他念,只余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幼常之志,终成齑粉,散于祁山凛冽的风中。
刑场上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我仿佛又听见了当年南中军帐里,自己那意气风发的声音回荡在耳际——那声音,终究被街亭的山风吹散,再也聚拢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