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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公孙瓒,字伯珪,生于这辽西令支苦寒之地。风是刀子,雪是盐粒,一年倒有半年刮得人睁不开眼。可就是这风霜,磨得我骨子里一股狠劲。我娘早逝,爹不过是个六百石小吏,在这遍地豪强的边塞,公孙家这点微末根基,算得了什么?我自幼便知,想要出人头地,唯有手中刀、胯下马,比旁人更狠,更硬!

郡守大人见我机敏,又有些气力,便举我为书佐。案牍劳形?哼,那笔墨纸砚岂是男儿驰骋之物!我目光总是不由自主投向窗外,投向那无垠的旷野,投向校场上士卒操练扬起的烟尘。终于,我抓住一个机会,在护送太守家眷的车队遭马贼突袭时,我领着几个悍勇家丁,硬是杀退了数倍于己的贼寇。那是我第一次尝到热血喷溅在脸上的滚烫,第一次听到敌人临死的惨嚎——那声音非但不让我恐惧,反而像烈酒,烧得我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太守惊魂稍定,拍着我的肩:“伯珪,真虎贲也!”不久,我便被举荐,得以远赴洛阳,拜入名满天下的卢植卢子干门下。

卢师府邸,青砖黛瓦,书声琅琅,与我那风沙漫卷的故乡恍如隔世。就在这满堂锦绣的学子里,我见到了刘备刘玄德。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袍,身形颀长,眉眼温厚,对着我这个“师兄”执礼甚恭。他自称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我面上含笑应承,心中却嗤然:这汉家宗室,早已枝蔓零落如秋草,谁还记得中山靖王是哪棵老树上的枯枝?他织席贩履的出身,更是让我骨子里的边鄙傲气隐隐翻涌。我公孙瓒的功名,是要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岂能靠攀附一个虚无缥缈的祖宗名头?他对我谦逊有加,一口一个“师兄”,那温良恭俭的姿态,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我们。我看着他与那些世家子谈笑风生,心中冷笑:玄德啊玄德,这温吞水般的性子,如何在这即将沸腾的乱世立足?大丈夫生逢其时,当如鹰隼击空,猛虎啸林,岂能学那檐下燕雀,啾啾作态!

学未竟,卢师因直言触怒权阉,被槛车征还。洛阳这潭浑水,我亦不愿多待。胸中那团渴望建功立业的火,烧得我坐立不安。恰逢朝廷诏命,征召良家子赴边塞效力。我毫不犹豫,束甲上马,直奔那黄沙漫卷、胡骑纵横的北疆。这才是我的天地!

塞外的风,带着砂砾和血腥气,刮在脸上生疼,却让我精神百倍!我被任命为辽东属国长史,镇守一方。那些鲜卑、乌桓的杂胡,仗着马快弓强,视我汉家边民如圈中牛羊,动辄南下寇掠,杀人放火,掳掠妇孺。每当烽燧上的狼烟冲天而起,我的心便如战鼓般擂动!

一次,我率数十精骑巡边,骤然遭遇数百鲜卑精骑。他们嗷嗷怪叫着,挥舞着弯刀,像一群嗅到血腥的恶狼扑来。身边士卒脸色煞白。我猛地拔出腰间环首刀,刀身在塞外刺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弧光!“怕什么!随我杀!”怒吼如雷,我一夹马腹,那匹心爱的白马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入敌阵!刀光起落,血花迸溅,一个鲜卑百夫长的头颅被我硬生生斩飞!身后士卒见我如此悍勇,士气大振,竟以区区数十人,将数倍之敌杀得阵脚大乱,狼狈溃逃。此战之后,“白马长史”之名,开始在这片苍茫大地上传扬。朝廷的嘉许文书接踵而至,升迁的任命让我摩挲着冰冷的印绶,胸中豪情如烈酒奔涌:这辽阔疆域,终将匍匐于我的马蹄之下!

塞外的风霜和血火,淬炼着我的筋骨,也淬炼着我的野心。朝廷的嘉奖和升迁,如同投入炉中的薪炭,让那团名为“功业”的火焰在我胸腔里烧得愈发炽烈。我意识到,仅凭个人的勇武和朝廷的零星兵马,在这广袤的北疆,还不足以震慑那些反复无常的胡虏,更不足以支撑我心中那幅日益清晰的宏图。

我要打造一支真正的铁骑,一支令胡人闻风丧胆、让群雄侧目的强军!我倾尽所有,挑选军中最为剽悍忠诚的幽燕健儿。他们须精于骑射,悍不畏死,更须对我公孙瓒奉若神明。我为他们配备最好的幽州战马,一律挑选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良驹。甲胄要最精良的,一律漆成醒目的银白。当这三千健儿,连人带马,尽披银甲白袍,肃立于校场之上,阳光泼洒下来,反射出一片令人目眩的、冰冷而神圣的光芒!那肃杀之气,连天上的云彩都仿佛被冻结了。

我策动那匹跟随我征战多年的雪白神骏,立于阵前,手中长槊指天。“义之所至!”我声如洪钟,震动四野。

“生死相随!”三千个喉咙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声浪直冲云霄,连大地都在微微震颤。

“苍天可鉴!”

“白马为证!”

每一次呼喝,都让我血脉贲张,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注入四肢百骸。我特意命人在每位骑士的铠甲肩头,系上一条随风飘舞的白色绢带。不为别的,只为让敌人远远望见地平线上那一片席卷而来的、流动的白色狂潮时,便肝胆俱裂,未战先溃!我要让“白马”二字,成为这片土地上所有敌人最深沉的噩梦,成为我公孙瓒威震天下的旗帜!这支“白马义从”,便是我的筋骨,我的爪牙,是我在这乱世中搏杀出一片天的倚仗!

白马义从的锋芒,助我扫荡塞外,威名日盛。朝廷倚重,擢升我为奋武将军,封蓟侯,总督幽州军事。幽州,这片北疆重地,似乎终于要成为我公孙瓒施展抱负的根基。然而,一道阴影却始终笼罩其上——刘虞。

这位宗室大臣,挂着幽州牧的尊衔,以宽仁爱民着称。他的仁政,在我这双看惯了塞外刀光血影的眼中,却处处透着不合时宜的软弱与迂腐!那些鲜卑、乌桓的酋长,哪个不是畏威而不怀德?他们刚刚还在边境烧杀抢掠,转眼就能捧着牛羊、带着谄媚的笑容来向刘虞“请和”。刘虞呢?竟真以为一片赤诚能感化虎狼!他打开府库,赐予钱粮布帛,待之以上宾之礼,甚至上书朝廷,请求授予这些酋长印绶官职!

我每每闻之,怒火中烧!这简直是养虎遗患!那些酋长拿了赏赐,回去便用我汉家的钱粮武装他们的骑兵,转头又来劫掠我汉家的边民!刘虞的所谓“怀柔”,无异于用我幽州百姓的血肉去饲喂群狼!我数次与他争辩,言辞激烈。他端坐堂上,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说什么“王者之师,以德服人”,“战端一开,生灵涂炭”。他那悲天悯人的眼神,像针一样刺着我,仿佛我公孙瓒才是那嗜杀的屠夫,是破坏他“仁政”的莽夫!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心中对他的不满与日俱增,渐渐化为冰冷的猜忌和敌意。既然他刘虞要“仁德”,要“怀柔”,那我公孙瓒就用我的刀,我的白马义从,来守护这幽州的安宁!我自行其是,凡有胡骑犯境,无论大小,必率白马义从迎头痛击,斩尽杀绝,悬首塞垣!我的铁血手段,与刘虞的怀柔政策,如同冰炭同炉,将这幽州搅得暗流汹涌。州府之中,官员亦渐渐分成两派,一派依附刘虞的仁政,一派慑服于我的兵威。幽州的天,已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裂痕终于无法弥合,化为血淋淋的刀口。

初平四年(公元193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刘虞,他竟敢!他竟敢集结了十万之众的州郡兵,以我“屡违节度,残害百姓”的罪名,向我盘踞的蓟城扑来!看着探马送来的急报,我怒极反笑。好一个“残害百姓”!我公孙瓒在塞外浴血厮杀,挡住胡虏的屠刀,保的难道不是他幽州的百姓?他刘虞倒行逆施,用我汉家的粮饷去资敌,如今反倒举起“大义”的旗帜来讨伐我?

十万大军?乌合之众罢了!我环视身边仅存的、在连年征战中依旧对我忠心耿耿的白马旧部,还有那些依附于我的悍勇边兵。他们眼中燃烧着和我一样的怒火与不屑。“刘虞无谋!”我厉声喝道,“其众虽多,然号令不一,将骄兵惰,且多为胁迫而来,岂有死战之心?我军虽寡,然皆百战精锐,心志如一!破之必矣!”

战事的发展,印证了我的判断。刘虞空有大军,却严令部下“勿伤士卒,只诛公孙瓒一人”,简直是妇人之仁!两军交锋,我的部曲如猛虎入羊群,悍不畏死。而刘虞的军队,被这莫名其妙的命令捆住了手脚,畏首畏尾,阵型大乱。我亲率精锐骑兵,直扑刘虞那显眼的中军大纛!刀锋所向,挡者披靡。混乱中,刘虞狼狈不堪,带着残兵败将向居庸城逃窜。我岂能容他走脱?挥军猛追,不过数日,便将居庸城围得水泄不通。

攻城,破城。当士卒将灰头土脸、瑟瑟发抖的刘虞押到我面前时,他昔日那悲悯、从容的气度荡然无存。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刘使君,”我的声音冰冷如塞外的寒风,不带一丝波澜,“你勾结胡虏,纵容寇边,更举兵谋逆,其罪当诛!”

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我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粒尘埃。刽子手的刀光一闪,那颗曾经代表着“仁德”的头颅滚落在地,温热的鲜血迅速渗入冰冷的泥土。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呼啸。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冷酷的尘埃落定之感。杀一人而安北境,断后患而绝优柔!这便是我的抉择,我的霹雳手段。至于后世如何评说这“菩萨心肠”,我公孙瓒,何须在意!

除掉了刘虞,幽州似乎尽入我手。然而,我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更为膏腴辽阔的冀州。那里,盘踞着我生平最厌恶的那种人——袁绍,袁本初!

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呸!不过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吸血的蛀虫!他又何德何能,窃据冀州?我公孙瓒的功业,是一刀一枪,在塞外风霜胡虏血海中搏杀出来的!他袁绍,不过仗着家世显赫,强取豪夺罢了。更何况,当年诸侯讨董,他身为盟主,却首鼠两端,坐视战机流逝,其无能之态,尽显无疑!如今,竟敢与我争夺河北霸权?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我尽起幽州精锐,以讨伐董卓余孽为名,挥师南下,兵锋直抵冀州腹地——磐河。旌旗蔽日,刀枪如林,我的白马义从列于阵前,银甲白袍在阳光下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寒光。我跨坐在那匹神骏的白马上,眺望对面袁军大营。那面绣着巨大“袁”字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刺得我眼睛生疼。袁绍,你这沽名钓誉之徒,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铁与血!

两军在界桥对峙。袁绍派出的先锋,是那个名叫麹义的凉州悍将。此人我略有耳闻,据说颇有些本事。但我深信,在白马义从摧枯拉朽的冲击面前,任何抵抗都是徒劳!

战鼓擂响,声震四野。“白马义从,随我破敌!”我高举长槊,一马当先。身后,三千银流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白色洪流,马蹄声如闷雷滚动,大地为之颤抖。“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白马为证!”震天的怒吼再次响起,带着无坚不摧的信念,冲向麹义的军阵!

近了,更近了!已经能看到对面盾牌缝隙后那一张张紧张的脸。只需一个冲锋,便能将他们碾为齑粉!

然而,就在这雷霆万钧之势即将撞上敌阵的刹那,异变陡生!麹义军阵中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前列的盾牌兵猛地半跪于地,将巨大的盾牌深深插入泥土,死死抵住!而盾牌之后,并非我以为的长枪兵,而是密密麻麻、早已引满待发的强弩手!

“放!”一声凄厉的号令穿透喧嚣。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刹那间,遮天蔽日的弩矢如同死亡的蝗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扑面而来!那密集的程度,几乎遮蔽了阳光!

噗!噗!噗!

利矢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冲在最前面的白马骑士,连人带马,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壁!健壮的幽州骏马悲鸣着轰然倒地,马背上的骑士被巨大的惯性抛飞,随即被后续如雨的弩矢钉死在地!银亮的铠甲在锋利的矢镞面前如同纸糊,瞬间被洞穿!鲜红的血液从洁白的战袍上疯狂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不——!”我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这怎么可能?我的白马义从,无往不利的铁骑洪流,竟被这看似脆弱的盾阵和弩箭硬生生遏制住了冲锋的势头?巨大的伤亡让后续的骑兵阵型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混乱和迟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麹义军阵中战鼓再变!盾牌猛地向两侧分开,早已蓄势待发的精锐步卒,如同出闸的猛虎,悍不畏死地反冲出来!他们手持长戟、环首刀,凶狠地扑入因冲锋受阻而陷入混乱的白马义从之中!失去了冲击力的骑兵,在灵活凶悍的步兵面前,优势荡然无存!

砍马腿!刺骑士!惨叫声、马匹的悲鸣声、兵刃的撞击声响彻界桥两岸。我看到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在敌兵的围攻下坠落,那些耀眼的白色,被污血和泥泞迅速玷污、覆盖。那象征着无上荣耀与力量的白色狂潮,正在被无情地撕裂、吞噬!

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直冲头顶!仿佛有万载玄冰刺入了我的骨髓!骄傲的脊梁第一次感受到了断裂的剧痛!我挥舞长槊,疯狂地格挡着四面八方刺来的兵器,身边的亲卫拼死护卫。“撤!快撤!”我嘶哑着嗓子下令,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败了!生平第一次,我尝到了如此惨烈、如此彻底的败绩!退兵的路上,残阳如血,映照着同样被鲜血染红的界桥河水。我回头望去,战场上遍布着白马义从的尸骸和倒毙的战马,那一片刺目的狼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那些曾经震耳欲聋的“白马为证”的誓言,此刻听来,如同最尖锐的讽刺。莫非……这白马的锋芒,终有尽时?那支撑我半生的信念基石,在界桥冰冷的河滩上,轰然崩塌了一角。失败的耻辱和巨大的伤亡,像两条毒蛇,噬咬着我的心,也悄然扭曲着我的性情。猜疑的种子,在败退的尘土中,悄然萌发。

界桥之败,是噩梦的开始,而非终结。袁绍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趁势反扑。我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曾经的盟友见风使舵,依附的郡县纷纷倒戈。我公孙瓒,竟从雄踞幽冀的诸侯,一步步被逼回了起家的幽州老巢。然而,连这最后的根基,也因我斩杀刘虞而人心离散,暗流涌动。败退的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昔日那些恭敬顺从的面孔,如今在阴影里闪烁的眼神,都让我感到刺骨的寒意。他们是不是在密谋?是不是准备拿我的头颅去献给袁绍邀功?

猜忌,如同幽州冬季的浓雾,弥漫了我的心头,越来越重,最终凝固成冰冷的铁壁。不!我不能再相信任何人!唯有绝对的防御,才能给我安全感。

“筑城!”我对着惶恐的部下厉声下令,“就在易水之畔,给我筑一座前所未有的坚城!要固若金汤,要万无一失!”

于是,一座名为“易京”的庞大堡垒拔地而起。我倾尽所有人力物力,驱使数万军民,筑起高达十丈的城墙,皆以巨石垒砌,坚不可摧。城墙之外,深挖堑壕,一道、两道……足足十道!壕沟宽深,引易水灌注,波光粼粼下暗藏杀机。城墙之内,粮仓、武库、府邸,层层叠叠。而最核心处,是一座高达百尺的巨型望楼,以巨大的条石和铁汁浇铸而成,这便是我的居所——易京楼。

我搬进了这高耸入云的堡垒之巅。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易京城池和周围数十里平野。厚实的铁门落下,内外隔绝。所有文书命令,皆用吊篮传递。非我亲召,任何人不得登楼。我的妻妾子女,被安置在楼下,亦不得轻易相见。唯有如此,我才能感到一丝喘息的安全。

我囤积了足以支撑数年的粮草,堆积如山的箭矢滚木。易京楼,成了我为自己打造的、隔绝整个世界的巨大囚笼,也是我最后尊严的象征。我坐在冰冷的石座上,望着窗外苍茫的北地风光,心中那份孤傲并未熄灭,只是被恐惧和猜忌的寒冰层层包裹。袁绍?来吧!我就在这易京楼顶等着你!看你的大军,如何啃下我这块铁打的骨头!

袁绍的大军,终究还是来了。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地平线,将我的易京城围得水泄不通。旌旗招展,鼓角相闻,那面刺眼的“袁”字大纛,在风中肆意翻卷,像是对我无声的嘲笑。

围城伊始,我尚存几分傲气。凭借易京的险固,凭借城中囤积的粮草军械,我自信足以耗死袁绍。每当袁军发起进攻,撞在深壕高墙之上,撞得头破血流时,我站在易京楼顶,冷眼旁观,心中还会涌起一丝扭曲的快意:袁本初,纵使你四世三公,纵使你兵多将广,又能奈我何?

然而,围城日久,时光便成了最可怕的敌人。袁军并不急于强攻,只是深沟高垒,死死困住。城中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粮草虽多,坐吃山空;箭矢虽众,总有耗尽之时。更可怕的是人心。败亡的阴影如同瘟疫,在城中蔓延。部将们求见的文书雪片般递上来,无外乎是劝我“留得青山在”,或主动出击,或联络外援。

出击?界桥的惨败如同鬼魅,夜夜在我梦中重现。白马义从的英魂在旷野中哀嚎,提醒着我野战的危险。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联络外援?黑山张燕?那个反复无常的流寇,焉能信任!至于远在徐州的玄德……那个温吞的师弟,自身尚且难保,又岂能飞越千山万水来救我?这些建议,在我听来,要么是懦弱者的托词,要么就是包藏祸心,企图引我出城送死,好向袁绍邀功!

“懦夫!奸贼!”我常常对着那些苦谏的文书和部将派来的使者咆哮,将竹简狠狠摔在地上,甚至抽出佩剑砍断案角。“再有言降或言战者,立斩不赦!我坐拥坚城,粮草充足,袁绍能奈我何?耗!看谁耗得过谁!”我的怒火之下,掩藏着的是日益加深的恐惧和对所有人、所有提议的不信任。易京楼,成了我隔绝外界、也隔绝最后生路的孤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传来:我的长子公孙续,竟在部将田楷的协助下,趁夜缒城而下,突围出去,说是要前往黑山,向张燕求援!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先是惊愕,随即是滔天的怒火!续儿!我的亲生儿子!他竟敢违抗我的严令,私自出城?他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袁军的刀枪在等着他?这分明是送死!不,不对!一个更阴冷的念头猛地攫住了我:他真的是去求援吗?还是……还是眼见易京危在旦夕,想借机逃离,甚至……甚至以此为投名状,向袁绍输诚?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毒藤般疯狂缠绕。我想到那些部将闪烁的眼神,想到田楷平日的“忠言”,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用我儿子的性命做饵,诱使我分兵接应,然后……然后袁绍的伏兵四起……

“奸计!此必是袁绍的奸计!”我对着空荡荡的楼阁怒吼,声音在冰冷的石壁间回荡,显得格外凄厉。“续儿糊涂!田楷可诛!”我断绝了所有可能接应的念头,严令各门守军,无论何人靠近,格杀勿论!我要用这铁一般的命令,斩断任何可能将我拖入深渊的绳索,哪怕那绳索上系着我亲生儿子的性命!绝望如同易水之畔的寒雾,彻底笼罩了易京楼,也冻结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人伦的暖意。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春寒料峭,易京城却已陷入一片死寂的绝望。袁绍的围困如同铁箍,一天紧过一天。城外的壕沟被袁军越挖越近,箭楼高耸,日夜不停地向城内倾泻着死亡的箭雨。咚咚咚!箭矢钉在易京楼厚实的墙壁上、包铁的大门上,发出沉闷而执着的声响,日日夜夜,如同永不疲倦的丧钟,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楼中储粮的窖穴,曾经堆积如山,如今肉眼可见地低矮下去。空气中弥漫着陈粮的霉味、伤兵脓血的腥臭,还有那种万物腐朽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最可怕的是水。引水的渠道早已被袁军截断,楼中储存的清水日渐枯竭。嘴唇干裂出血,喉咙如同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楼中每一个人的脖颈,越收越紧。

楼下的将领,最后一次派使者用吊篮送来了求告的帛书。字迹潦草,沾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污渍。内容依旧是老生常谈:粮尽水绝,军心溃散,或战或降,请将军速断!战?拿什么战?一群饿得站不稳的士卒,如何对抗袁绍的虎狼之师?降?向袁本初摇尾乞怜?我公孙瓒宁可粉身碎骨,也绝不向那徒有虚名的冢中枯骨低下我的头颅!

我枯坐在冰冷的石座上,手中紧握着那块代表我奋武将军身份的铜印,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目光扫过空旷阴森的楼阁,扫过角落里堆积如山的薪柴——那是我最后的预备,为了在城破时焚毁一切,不留片瓦给敌人。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疯狂地缠绕上来:既然生路已绝,既然尊严不容玷污,那么……

我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传令!诸将坚守!昔日霍去病以匈奴未灭,无用家为!今我公孙瓒,亦当效之!袁绍若破城,必是里应外合!尔等可坚守待援!续儿……续儿他日必至!必至!” 这嘶吼,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给自己、也给这座即将倾覆的孤城,一个虚幻的、注定无法兑现的承诺。

吼声在空旷的楼中回荡,渐渐消散,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我知道,楼下的士卒将领,恐怕早已心如死灰。援军?哪里还有援军?续儿?他只怕早已……这谎言,连我自己都不信。

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缓缓走到那堆积如山的薪柴旁。干燥的木柴散发着一种陈腐的、死亡的气息。我颤抖着,拿起一支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火石撞击,几点火星溅落在引火的干草上,嗤啦一声,一簇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空气。

火把凑近了柴堆。

轰——!

干燥的柴薪瞬间被点燃!巨大的火舌猛地窜起,带着灼人的热浪和滚滚浓烟,迅速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木梁、帷幕、堆积的文书、我坐过的石座……所有的一切都被卷入这疯狂舞动的赤红之中。热浪灼烤着我的皮肤,浓烟呛得我剧烈咳嗽,涕泪横流。

然而,在这毁灭的烈焰中,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攫住了我。数十年紧绷的弓弦,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不必再猜忌了,不必再提防了,不必再强撑那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骄傲了。一切都将在这烈火中化为灰烬,归于尘土。

灼热的火焰卷上我的袍袖,剧痛传来。在意识被浓烟和烈焰彻底吞没前的最后一瞬,眼前并非翻滚的火海,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纯净的辽西雪原。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所有的沟壑、血迹、废墟,天地间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白。在那片苍茫的雪色中央,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鬃毛飞扬如银色的火焰,正高昂着头颅,向着澄澈湛蓝、一望无垠的苍穹,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自由不羁的长嘶——

唏律律——!

那嘶鸣声,清越、激昂,仿佛来自生命最原始的奔涌,盖过了烈焰的咆哮,在无垠的白色与记忆中永恒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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