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蜿蜒的山道上,一队人马举着火把逆流而行。
林川骑在队伍最前方,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动。
“前面又有一批流民。”陆沉月策马靠近,声音压得很低。
林川眯起眼睛。
远处的山道上,火把虽然不多,可走近了就会发现,全都是影影绰绰的人影。
老人背着包袱,妇人抱着孩子,所有人都低着头,沉默地赶路。偶尔会有哭泣声传来,夹在脚步声与车马声之中,格外醒目。有人饿得走不动了,便在一旁躺下休息,结果就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这已经是今天遇到的第七批了。
西北局势日益紧张,被鞑子劫掠过的村子不少,也有很多是从陇西一带逃难过来,要经西梁南下,去江南寻个生路。逃难的人里面不光是穷苦人,也有赶着车马、带着护院的富商人家,车上满载的箱包吸引了不少贪婪的目光。
只是那些护院手上染着血的钢刀,在时刻提醒着旁人,这是要命的家伙什儿。
一阵夜风吹过,卷来隐约的哭声。
林川握紧了缰绳。
他们的队伍与这些流民逆向而行。
二十名精锐骑兵,虽然都穿着斗篷,遮挡了身上的战甲。可那股子气势,在这逃难的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
“大人,要不要驱赶他们?”胡大勇做了个手势。
林川摇头。
他看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正死死拽着母亲的衣角,赤脚踩在碎石路上。
男孩抬头时,火光映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和一双过分明亮的眼睛。
“继续前进。”林川移开视线,“天亮前必须赶到云栖岭。”
陆沉月忽然勒住缰绳,从行囊里取出一块干粮,递给路过的老妇人。
老妇人愣住了,哆嗦着跪了下来,哭着磕头。
“走吧。”她低声说道。
路上歇了两个时辰。林川躺在羊皮毯上,仰望着夜空。
夜空中,银河如一条璀璨的玉带横贯天际,万千星辰清晰可辨,仿佛伸手就能摘到。这个时代没有后世的雾霾与光害,星空纯净得令人心醉。北斗七星悬在头顶,牛郎织女隔河相望,连银河中的暗带都清晰可见。
林川不自觉地伸出手,五指张开,像是要丈量星与星之间的距离。
夜风拂过指尖,带着青草的芬芳。
他想起前世在城市里,要用天文望远镜才能勉强看到的猎户座腰带,此刻正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三颗亮星排成笔直的一线。
“以前在山寨,从没这样看过星星。”
陆沉月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旁,双手抱膝,赤足在草叶上轻轻摩挲。
林川侧过头,星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怎么,黑风寨的夜不一样?”
“太高了。”她仰起脸,“寨子建在悬崖上,夜里总是雾气蒙蒙的,看不见夜空。”
夜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淡淡的汗香。
林川忽然意识到,这是离开铁林堡后,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山寨的事。
“现在觉得哪里更好?”他轻声问。
陆沉月没有立即回答,她伸手点了点北斗七星。
“这里的星星……更亮些。”她顿了顿。
林川怔了半响,也不知道这话是在表达什么含义。
“我教你认北方。”林川指着北斗七星,“你看这条勺子,这两颗星连起来,延长线……”
陆沉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北极星,惊讶在脸上舒展开来。
“你说它一直在北方?”她好奇地问道。
林川点点头:“嗯。”
夜风拂过,周围的星辰似乎都随着云彩缓缓移动,唯有那颗北极星固执地悬在原处。
陆沉月的眼睛越睁越大:“别的星星都动,就它一动不动?”
“嗯。”
“为什么?”她突然转过头。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林川想了想:“因为它是天空的轴心,所有的星辰都绕着它转。”
陆沉月怔住了,仰头望着那颗孤独的星辰,久久不语。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嘴里喃喃道。
“小时候……有个老军户教的。”
陆沉月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再指一次。”
林川愣了一下。他慢慢抬起手,再次划过星空。
这一次,陆沉月的手指追着他的轨迹,在夜空中描摹出同样的线条。
“记住了。”她收回手抱在胸前,嘴角扬起笑容,“以后迷路了,我就找这颗星。”
拂晓时分,一行人抵达云栖岭。
晨雾尚未散尽,远处的山道上已挤满了逃难的人群。
林川勒住缰绳,目光扫过这片凄惶的景象。
衣衫褴褛的百姓像潮水般向南涌动,粗布麻衣上沾满泥垢,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一个佝偻老者背着竹篓,里面塞着全家仅剩的锅碗瓢盆;
年轻妇人死死拽着两头瘦骨嶙峋的山羊,绳索在掌心勒出血痕;
最触目惊心的是一户人家跪在路旁,老妇人将草标插在孙女枯黄的发间,那女童睁着懵懂的眼睛,全然不知头顶的草标意味着什么。
“过了这道岭,就是鞑子出没的地界了。”
陆沉月低声道,“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黑风寨。”
林川点点头,目光扫过路边那些形容枯槁的流民。
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躲在树后,死死盯着他们的战马,不停地舔着嘴唇。
其中最高大的那个汉子,右臂上还缠着渗血的破布,左手却已经摸上了腰间的柴刀。
“小心一些。”陆沉月突然压低声音,她的枣红马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不安地刨着蹄子,“后面有些人,看着想惹事。”
林川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右手虚按在刀柄上。
他注意到那些流民正在用眼神交流,有几个人已经悄悄挪了位置。
“滚开!”胡大勇突然暴喝一声,手中长刀猛地出鞘。
寒光闪过,吓得最前面的流民踉跄后退。
“速速通过,别跟他们纠缠。”林川低喝一声。
他不想对这些流民们动刀枪。
因为他知道,饥饿会让人变成野兽,而绝望,则会让野兽变得疯狂。
从那些人身上的伤、破布渗的血就能看出,这样的事情,他们不止干过一回了。
若是在铁林谷,他还可以收留他们、改变他们。可在这里,他只能选择无视。
只不过,有些人偏偏不让他无视。
“啊——”
有人大喊一声,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