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可听phil collins《In the Air to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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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楼梯井里,细微脚步声混沌回响,顾慕飞拾阶而上。
他脚下血迹斑驳,点连成片;渐渐,血迹越来越模糊,左右摇摆认不成行。如蜉蝣振翅,从某处,飘落规律翕动的喘息声,扇动浮尘。
顾慕飞知道已然不远。不禁,他脚下又轻出好几分。
“……好儿子。这是要弑父了?”
嗓音如海,深不可测,依旧低沉悠然,从高处沉沉坠落。
“我没有父亲。”顾慕飞并未驻足,“从小,没见过。”
“芳染她……”一顿,那嗓音蜚声轻笑,“她狡猾得很。人人都以为她高山白莲,高贵纯洁。呵。
“她要孩子,不要丈夫;要个人,不要家族。所有人都误会她。只有我懂她。棋盘上杀伐果断的白王后……”
紧接,柳絮般纠缠不清,楼梯上传来急促的咳嗽与囫囵喘息。
“白王后?”顾慕飞一路攀登,“不过是你掌握顾家的棋子。母亲临死托孤,都没想过再见你。她早把你看透了。”
“托孤?啊。你和妹妹,慕凡,是不是?”
“你没资格提那名字。”
“我最后见她时,她还小小一团。很可爱。”
“……住嘴。”
“你恨我。但地隆会动的手,你让我……为之奈何?”
“‘为之奈何’?”顾慕飞咬牙切齿。
四个字,就可以把责任推得干净吗?
“……她因你而死,而你本可以救她!是你,你觉得我们没有价值,不值得你出手。你选择视而不见!
“走到今天,我并非没切身品尝权力的滋味;取舍而已。难道你还要在我面前,继续假装身不由己,与我打亲情牌吗?!”
强压不住满心怒火,顾慕飞浑身战栗。抬头望去,一阶阶钢筋混凝土台阶,黑压压似乎永远看不到顶。
没有窗,没有光,没有影。回响其中的,是他压抑整整十一年,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的真情呐喊:
“小凡,她才十二岁!十二岁啊!只因我和她,有一个都不知名姓的父亲!这个父亲唯己独尊,看我们被顾家无视,变成两枚无用废棋,就痛快抛开放手。我没意见;我们也可以自己活着。
“但,好歹,你可以救她啊!
“她因为你……被butcher如何虐杀。我在场。而你,你可能不知情吗?
“事过境迁,你依然收留butcher。因为他是一枚好棋,他对你有用,他是闵州头号杀手。你不愿他在其他阵营。你要他为你誓死效忠。
“彼时彼刻,butcher头脑简单,认为我身为长子,也已成年,也许与你私下勾结,更清楚你的下落。
“是啊。天下之大,哪有全然抛舍子女的父亲。就连butcher杀人变态,他都不认同、不这样想。
“于是在我面前……他故意百般折磨小凡,极尽一切逼迫我。我如何得知啊!我拿什么告诉他啊!我做什么才能——
“若非朋友相救,命运对我侥幸!一场大火,最终烧得尸骨如炭!我去认尸时……”
往日曾走过的道路,回忆一帧又一帧重复,在顾慕飞的眼前驱赶他前进。这一口气他不曾间断。脚下层层楼梯,他一步不停,向上攀登。
说到此处,终于,再也抑制不住,顾慕飞恸心垂泪。
小小一团黑漆漆焦骨,那是他曾朝夕相处,血肉紧贴,与这冷冰冰世界,唯一能有牵挂的家啊!
匆匆抬手,他又擦去眼泪:
“你回答我,小凡,她做错了什么?你回答我,我又做错了什么?你回答我,别人无辜的生命,苏梨,逸衡,对于你,又算什么?工具吗?棋子吗?权力道路上,随手抛却、碾压、摧毁的道具吗?
“一个答案——我找谁去要!”
手起刀落,飞刀干脆,顾慕飞打落唐权暗中扣住板机的手。最后半段楼梯,几步疾近向上,顾慕飞手中打刀锐利直突,毫无犹豫,他正顶进对面唐权左腹,把后者硬生生直钉在墙上。
一脚,他把唐权的枪直接踢下楼。
肩膀血肉一塌糊涂。唐权贴墙倚站,并不说话,似乎完全任由顾慕飞处置:两双眼睛,仅仅只有神情肖似,此刻面面相对。
十一年来,资本,权力,情感,还有这个自己,日夜鞭策,不懈追逐,顾慕飞已等待太久。他早已把自己逼迫到全部极限。
不着痕迹,似轻飘飘微风吹过颈边。顾慕飞右手牢牢扣握刀柄不放,刹那,他把身体一侧,一转头,却正对上butcher这张脸。
这张脸,烈焰焚身中,他永远忘不了。
从来心思缜密,顾慕飞并非没注意到,今天兴隆会行动总归少一个butcher。他以为,自己借苏雁被谋杀的现场录音,butcher坦白唐权主谋,这一段离间计,成功了。
唐权为人极其阴鸷狡猾,必定凡事做绝,绝无可能容忍butcher纰漏与出卖。
对人性琢磨,只这一次,顾慕飞太自信,也太有理由迫于求成。也许,执着当真会蒙蔽双眼:出乎他意料,唐权依然容留butcher待在身侧。
只不过,是作为最后、最隐蔽、只用一次的王牌。
当即,顾慕飞左手拔枪。
这位驰名闵州,专精人体解剖,十几年来闻风丧胆,不知多少人午夜梦回恨恨得而诛之的猎头变态杀人狂,还没来得及再“嗤嗤”笑出声,两颗子弹就当胸轰透他的心脏。
只在一瞬。
牢牢被顾慕飞钉在墙上,刀锋贯穿,唐权沉默喘息不已。此时,振聋发聩,唐权却突然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杀得好!现在,让我来给你答案:好儿子,这才叫血债血偿!生命?你以为是什么?你亲手杀他,难道就不像摧毁道具?
“一旦杀过人,你就永远回不去了。”
星眸荧荧冷酷,瞬间一眯。唐权继而怒目圆睁:
“别天真了!你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番高论,顾慕飞却全没在听:也许,仍有些晚了。
他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但鲜血淋漓,早已循循渗出,一点一点,浸透、染噬他的衣领。就在颈侧,就在他原来那条疤上。
只这次,butcher绝非拷问。身为职业杀手,他急切向会长表忠心,薄薄匕首本只一刀挑开颈动脉。也许冥冥之中有本能,顾慕飞瞬间侧身,暂且救了他。尽管刀口依然又长又深。
顾慕飞知道,给他的时间,不会很多。
他把枪口转向唐权。
“……好孩子。你不如跟我。我说过,咱们父子江山。
“我当真没想到,借顾家靡靡财阀之血,竟能生出这么像我、这样有血性的好儿子。现在放手,你也不会死。
“想想你的母亲!想想芳染吧!你是她仅存的血脉了。她会希望你——”
眼见顾慕飞全然无动于衷,唐权嗓音立转,厉声断喝:
“而且!你以为杀了我,这一切就都结束了吗?这座城,这座靡靡之城!财阀!市政!黑道!
“兴隆会已然合并,他们会放过你吗?那些政治走狗,道貌岸然,法律与警察,他们又会放过你吗?
“人不为己,谈何胜天!”
二十九年前。纽约。圣诞夜。
依芳染喜爱,他用尽半生积蓄,定制一枚小小的红宝石戒指。披风戴雪心急如焚,曾有一人也匆匆赶到芳染身边。
他下跪,撩开被汗水濡透的发丝。紧贴依偎在新晋母亲柔软的怀中,是小小的生命。
眼下干脆抽出唐权腹中打刀,顾慕飞甩出鲜血涟涟一线。
弃刀丢开,他脚踩住刀锋;腾出右手,他先压住颈侧伤口。血就像时间,一去再不回。
不慌不忙,左手握枪,他顶住唐权眉心。
面对这张莫名相似的脸,此刻,顾慕飞只倍感恶心: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他如此厌恶自己的存在。
从母亲撒手人寰,十九年,匆匆流逝。眼前这个男人,既作为始作俑者,又更加予取予夺。
唐权从未愧疚,也从未弥补,只一昧天下为我。他践踏生命,屠戮幸福;为权力,玩弄旁人如无物;为自己,亲手把儿女抛舍葬送。
顾芳染算什么?顾慕凡算什么?人的一生,在他眼中,究竟又算什么?
人,毕竟不是棋子;这个世界,更不应有如棋盘,谁也不是玩家。
满怀期待,苏梨希冀通过建筑设计,一点一点,也可以改变这个世界。这难道不是去胜天?
但,无论高山低谷,那个对生命里存在的每一天,都真切心怀感激的她,唐权并不能体会。
顾慕飞再也不想听到唐权这个名字,再也不想看到这张脸,再也不想任何人,继续被他威胁,苟且偷生在黑暗阴影之下。
“我从没像过你。”
顾慕飞扣动扳机。
无光,无影,血之花寂静流淌。唐权被轰去半边脸的尸体,与手枪和打刀一处,静静躺着。六十二载如此落幕,顾慕飞轻轻喘息。
头也不回,他迤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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