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节捏着那块洁白的肥皂，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蕴藏着滚烫的熔岩。油脂商行！这就是陛下为他点亮的灯，指引他凿穿慕容家黑幕的关键通道！
张主事撒丫子狂奔去办事的脚步声还在廊道回响，沈知节的目光已投向窗外沉沉的天空。三日之期，如悬顶利剑。陛下给的这条线索，是绝处逢生的阶梯，也可能是通往更深处漩涡的入口。
他没有等待。直接拿起度支司主事的令牌，带着两个属员，亲自扑向了户部浩如烟海的卷宗库。不是北境军粮的档案，而是大梁各道府商税、坊市交易、尤其是京城大宗物资流通的存档区域。
灰尘弥漫在陈年的墨香中。沈知节仿佛化身为不知疲倦的穿山甲，一本本厚重的卷册在他手下被飞快地翻阅。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墨迹未干的誊录声，成了这阴暗角落里唯一的节奏。他不再仅仅搜寻“蓟州仓”、“刘能”这样的名字，而是疯狂寻找着“油”、“脂”、“膏”、“蜡”相关的商行交易记录，尤其是那些在近一两年间突然异军突起、交易数额陡增的商户。他的琉璃瞳仁在灯影下闪烁着非人的光泽，“天眼”赋予的超凡记忆与解析能力被压榨到极致，繁杂的数字、模糊的地名、拗口的商号名称，如同无形的洪流涌入他的脑海，又被迅速剥离、归位、筛选。
两个属员累得眼冒金星，头昏脑涨，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能麻木地按命令搬动着一摞摞比他们人还高的卷宗。
一日夜过去。当晨曦微光吝啬地透入库房顶部的气窗时，沈知节面前摊开的纸笺上，已密密麻麻写下了七八个名字：
永丰油行：京城老字号，背景深厚，近年持续扩大规模。
兴隆记脂坊：主营牛脂、羊脂收购与粗加工。
万通油脂栈：崛起于一年前，突然成为京城最大的散装油脂集散商。
鑫发商号：背景神秘，专做边角碎料油脂收购，行事低调但量极大。
巧手匠心坊：主营高档香药、脂粉，但进货油脂量极为庞大，远超正常脂粉所需。
四海通汇：大型商行，油脂只是其业务一小部分，但交易数额惊人。
惠民榷场：有官府背景的专营市场，其中油脂交易份额猛增。
沈知节的指尖在“万通油脂栈”、“鑫发商号”和“巧手匠心坊”三个名字上重重划下刻痕。它们太显眼了，一个凭空出现体量惊人，一个专收别人不要的“废料”却量能巨大，一个表面做香粉却需要海量油脂原料做肥皂？这简直是欲盖弥彰！
尤其那个“巧手匠心坊”，名字文雅，主营香粉胭脂，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沈知节的算珠脑子却瞬间将其与新式肥皂联系在了一起！普通香粉用不了这么多油脂！这是用高档产业的幌子，完美掩护其大规模的原料吞吐！
“查！”沈知节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斩钉截铁，“重点，万通、鑫发、巧手匠心坊！东家是谁？资金从哪里来？最终流向何处？三天内所有明细！”
就在这时，张主事一头大汗，满脸惶急地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叠刚刚汇总的情报。
“大人！查……查到了！”他声音都在抖，“万通的东家是……是个叫胡魁的晋商！鑫发背后是……是个哑巴，叫王三，以前是街面上的泼皮！可……可那个‘巧手匠心坊’……”
沈知节目光一凝：“如何？”
“登记在册的东家……叫……叫赵怀安！可小的派人去查这赵怀安的底细……竟……竟查无此人！像……像凭空冒出来的！”
“赵怀安？”沈知节低声重复这个名字。赵德柱……赵怀安……都姓赵？巧合？还是故意留下的近乎讽刺的线索？
“而且……而且大人，还有一件奇事！”张主事抹了把汗，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派去万通和鑫发蹲点的人回禀，这两天，这两家商行的进出货运……突然……停了！连平时最下等的杂役都似乎被人拘着不让出门！静得……像鬼宅！只有那个‘巧手匠心坊’，表面上还……还在开门营业，但进出的……进出的车马，都挂着工部的灯笼和封条！说……说是为宫中特制香料！”
工部！封条！为宫中特制？！
沈知节心中警铃大作！慕容珩的反应，太快了！太果断了！前脚他刚嗅到油脂这条线，后脚对方已经壮士断腕，清理门户！万通和鑫发这条线，显然已经被放弃，成了随时可以抛掉的弃子！而那个查无此人的“赵怀安”名下的巧手匠心坊，却披上了“为宫中效力”的保护衣！甚至公然打出了工部的旗号！这是赤裸裸的宣告：你敢查？就是查皇家御用！查堂堂工部！
工部……工部尚书的妹夫，正是慕容家的一员干将！这是釜底抽薪，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和示威！
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沈知节的脊梁骨。对方的高明与狠辣，远超他的预计。断了线索，还反将一军！
“大人……现在……现在怎么办？”张主事面如死灰，感觉死期将至。
沈知节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灰尘和陈年纸张的气息，混合着阴谋的血腥味。线索又断了？不！断掉的线头虽然扎手，但线断了，布还在！油脂这条线暂时被罩上了铁幕，那他手里还有东西！那堆从刘能“殉职”现场淤泥里挖出来的信笺残片！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不见丝毫迷茫，只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本官给你的任务，继续！深挖万通、鑫发的残余人脉，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尤其是那个哑巴王三！”他命令张主事，随即转头看向那两个木头属员，“你们两个，去把京兆府最好的裱糊匠给本官找来！立刻！马上！”
裱糊匠？张主事和属员都愣住了。查账查的，要找裱糊匠？
沈知节没有解释，径直走回度支司值房。他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暗袋中取出那个珍贵的牛皮袋，里面几片被污水泡得几乎糊掉、边缘撕裂、字迹晕染的残信，如同风中残烛。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物证！刘能用命换来的遗言！
普通的拼凑修复根本没用。他需要画影！需要那个将“天眼”赐予他的匠人！需要超越凡俗的手段！
不多时，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眼神却异常清澈锐利的老匠人被带了进来。老匠人看着桌案上那几片几乎被揉碎的“烂纸”，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无奈，但当他抬头接触到沈知节那双琉璃色的、透着奇异专注光芒的眼睛时，手竟不自觉的一颤。
“大人……这……”老匠人声音沙哑。
“本官知道你姓甚名谁在何处高就？”沈知节开口，声音奇异而低沉，仿佛带着某种共振，“本官只需要你做到一件事：把这几片纸，尽可能的拼凑，还原上面的字迹轮廓。用你所有的本事，但，必须在本官‘看着’的时候做。”
老匠人愕然，随即似乎懂了什么，眼中露出一丝敬畏，默默点头，不再多问。他佝偻着身子，凑到灯光下，布满老茧的手指异常稳定地拿起镊子、小刷，又从随身的小木箱里取出特制的药水和薄如蝉翼的桑皮纸。
沈知节站在一旁，琉璃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细微的数据流在无声奔涌。“天眼”的契约被强行激活、催动！他的视野开始变化，匠人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药水在残片上晕染的轨迹，纸张纤维的断裂走向，甚至那些原本肉眼根本无法辨别的晕染墨迹残留的细微痕迹，都被无数倍的放大、锐化、解析！
老匠人的手在动。沈知节的“天眼”也在高速运转，辅助着他进行超越人类极限的修复。时间仿佛凝固。值房内只剩下刷刷的轻响和三人压抑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长。老匠人的动作终于停下，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桌案上，几张经过拼接、裱糊、部分描复的桑皮纸上，终于呈现出了一些连贯的、虽然依旧残缺却不再模糊的语句：
“…恩相钧鉴…前次密禀之事…非虚妄…蓟州仓调粮十万…途中确有异…恐非匪患…运粮队中…多鹰目冷峻之辈…常于夜半……赵德柱举动…鬼祟…交接之时…粮袋触之甚轻…似…似有夹带…属下疑其…暗中…抽换……然事涉鹰隼…属下恐…祸及…银钱流向…似与京中…巧手…坊关联…属下拼死……若有不测…皂泥之中…有…有鬼…刘能……”
轰——！
沈知节的脑海中仿佛炸开一道惊雷！“皂泥之中有鬼”！皂泥！肥皂！ 刘能在临死前最后指向的目标，竟然和他刚刚理清的线索，和陛下赐下的肥皂，完美地重合了！
赵德柱（赵怀安）暗中抽换！鹰隼死士监视押运！问题粮草被掉包！贪墨的银钱通过巧手匠心坊洗白！而被做手脚的，不仅仅是粮草本身，更可能是在本该运往前线的油脂里掺入了大量废料、甚至是有毒物质（比如无法食用的皂化废料），导致边军无法使用、战马倒毙！同时，这些廉价的、劣质的“油脂”废料又被收购回来，制成了看似精美的肥皂，高价售卖牟取暴利！
这就是一个完整的、令人发指的闭环！慕容珩不仅贪墨了实打实的粮草和银两，更是在边关将士赖以生存的物资上动手脚！用废料以次充好，榨取双重利润，更是用这些“有毒的肥皂”掩盖了油脂亏空的核心证据！
恶毒！贪婪！其心可诛！
一股汹涌的怒火夹杂着彻骨的寒意席卷了沈知节全身。他看着那张残破信笺上“皂泥之中有鬼”那几个字，只觉得笔笔带血，字字含怨！刘能……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底层小吏，是用生命，在自己所能接触到的极限处，试图掀开这黑幕的一角！
“大人？”老匠人看着沈知节陡然变得铁青的脸和眼中那骇人的煞气，吓了一跳。
“没事。你做得很好！”沈知节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杀意，声音嘶哑却异常稳定。他取出几锭银子塞给老匠人，“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否则，有如此纸！”
老匠人看着沈知节随手捻过一片多余的桑皮纸，那薄纸竟在他指间无声化作了齑粉！老匠人浑身一颤，连连磕头：“小人不敢！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挥退老匠人，沈知节立刻唤来张主事。
“大人！那哑巴王三有线索了！”张主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鑫发的哑巴王三，前两天夜里突然失踪了！但守夜的说，他失踪前，好像在后巷撞到了工部给事中李茂家里赶车的马夫，两人似乎比划着什么……然后第二天那李家的马车就……就出城了！去的方向……似是……寒山寺！”
寒山寺！又是寒山寺！那个“惑星”的干扰源头！慕容家的老巢！他们不仅要藏住赵怀安（赵德柱）这个关键人物，连哑巴王三这种小弃子也急着清理掉，而且是用工部官员的家仆作为转移工具！
李茂？沈知节脑中迅速闪过工部官员名录。李茂，区区七品给事中，却是工部尚书的心腹，更是其妹夫的得意门生！一环扣一环！慕容家的关系网，如同盘踞在阴影中的蜘蛛，触须无处不在！
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
所有的箭头，都指向了两个地方：披着“御用”外衣、用工部封条保护起来的巧手匠心坊！以及作为终极堡垒和干扰源核心的寒山寺！
强攻巧手匠心坊？对方有工部旗号保护，是皇家御用的招牌！贸然冲撞，不仅会打草惊蛇，更可能被反咬一口“破坏皇家贡品”，正中慕容珩下怀！强闯寒山寺？那更是龙潭虎穴，慕容家经营多年，死士云集，还有神秘的“惑星”装置，更有无数权贵为其香客，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可能栽在里面尸骨无存！
怎么办？
沈知节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桌上那个装着肥皂的食盒上。陛下的旨意：“此物既出，当善用之”。善用肥皂！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光滑的皂体，脑中如同闪电划过！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计划瞬间成型！
“张主事！”沈知节猛地起身，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
“卑职在！”张主事被他的气势所慑，慌忙应声。
“立刻备马！本官要进宫面圣！另外，传本官之命，通知天机阁（负责‘天眼’维护的钦天监下设机构），明日未时初刻，启动‘天眼’对‘恩市’进行全时段、无死角‘监察’，同步准备‘映像水晶’（类似于投影装置）备用！告诉内府司，陛下上次要的‘恩市直播’第二场，可以开始了！定于明日未时正！主题——推广大梁工部专供，皇家御用‘凝脂玉魄皂’！”沈知节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张主事彻底懵了。查账查的生生死死，怎么突然就跳到直播带货了？还是推广那个一看就有问题的巧手匠心坊的肥皂？工部御用？凝脂玉魄皂？这名字……
“愣着干什么！快去！”沈知节厉声催促。
“是！卑职遵命！”张主事不敢多问，跌跌撞撞冲出去。
沈知节拿起食盒中那块淡粉色的肥皂，指尖微微一用力，皂体被刮下一点细腻的粉霜。他看着指腹上那点颜色异常的粉末，琉璃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汇聚。
慕容珩，你以为披上工部和御用的黄马褂，我就动不了你？你躲在暗处放冷箭，下绊子，害人命，断军需……现在，还想用这肮脏的肥皂来粉饰太平？
好！很好！既然你把这“肥皂”送上门，那本官就成全你！就在这陛下亲允、万众瞩目、全天下人都在看的“龙帐”之下！在这‘天眼’如炬、记录无遗的舞台之上！
本官要用这“肥皂”，当众撕开你这身金玉其外的画皮！将这“皂泥之中的鬼”曝晒于煌煌天日之下！
他整了整微皱的衣袍，大步流星走向皇宫方向。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拉长，透着一种风萧萧兮的孤绝。最后的决战时刻，到了！
***
紫宸宫暖阁。
萧令仪看着躬身侍立在前的沈知节。一日不见，这位新任的户部郎中似乎又清减了几分，脸色在灯下显得越发苍白，但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冰封深渊下点燃的寒焰。
“哦？工部御用的‘凝脂玉魄皂’？明日在‘恩市’直播推广？”萧令仪听完沈知节的奏报，修长的眉毛微微一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她瞬间明白了沈知节的意图。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好一招险中求胜的奇招！
“沈卿之策，甚妙。”萧令仪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喜怒，“慕容珩想用御用的名头当护身符，朕便允了这御用之名。他想遮掩，朕偏要把它放到最高最亮处，让天下人都来看！天眼如炬，映照无遗，再好不过。”
“陛下圣明。”沈知节垂首，“此计虽险，却是唯一能在期限内、避开对方层层防御，直击其要害之法。只是……臣需要一道旨意，需要工部尚书苏弘及其下属负责此事的官员，尤其那个李茂给事中，必须准时出现在直播现场！理由是……需要其亲自介绍这‘御用新皂’的奥妙！ 此外，‘天眼’之助与‘映像水晶’开启之权，请陛下首肯！”
工部尚书？萧令仪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等于把苏弘架在火上烤！而那个给事中李茂，更是清洗哑巴王三的直接联系人！让主使者与帮凶一同出现在直播镜头前……沈知节这份狠辣与周全，让她再次刮目相看。
“准！”萧令仪没有丝毫犹豫，“稍后内侍省会传旨工部。明日未时正，朕的紫宸殿前白玉广场，就是‘龙帐恩市’！天机阁和映像水晶，归你调度！”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格外郑重，“沈卿，记住，这是众目睽睽，是龙帐之下！箭在弦上，只许成功！若有丝毫差池……你与朕，都将万劫不复！”
“臣，”沈知节深深一躬，声音沉凝如铁，“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定不负陛下重托！”
***
翌日，未时正。紫宸宫前，白玉广场。
一场史无前例的“龙帐带货”，在肃杀与喧嚣并存的气氛中拉开帷幕！
广场中央，重新搭起了巨大而华丽的“龙帐”。巨大的五彩幔帐随风轻摆，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柔和光芒。但这一次，龙帐之内不再是一张简单的桌案，而是经过了精心布置：正上方悬挂着一块经过特殊处理的巨大半透明水晶薄板（映像水晶），其上光华流转，显示出广场场景的一部分实时画面（受限于技术和干扰，并非完全清晰）。帐内设有几张桌椅，其中一侧专门布置了一个展示台，上面铺着明黄缎子，放着一排排用精致青瓷盒盛放的、色彩各异的“凝脂玉魄皂”。巧手匠心坊的匠人代表（一个面色有些紧张的老者）正襟危坐在旁。
帐外，早已被提前驱散的闲杂人等清空，只允许部分持有特殊许可（实则多为暗卫乔装）的“观众”远远观望。但整个京城的目光，都已通过各处“映像水晶”的分设点，聚焦于此！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下直播”！
“天眼”核心被全力激活，悬浮在紫宸宫顶的最高处，散发着朦胧的辉光，其庞大的意识网络覆盖全场，无数微不可见的“视点”捕捉着现场的一切细微变化（尽管仍受到远方寒山寺飘来的“惑星”干扰余波影响，有些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