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下的烟尘尚未散尽,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血腥气。
富弼、吕公着、冯京几人虽未被爆炸波及,却也惊得面无人色,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清晰可闻,那撼天动地的巨响和玉石俱焚的决绝仍在脑中轰鸣。
而城楼在剧烈的爆炸下,虽说没倒塌,但也如同一座危房一般,几人被几十名叛军护卫着转移到了城门下一间民房内。
就在几人惊魂未定之际,一匹快马自宫门前方向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传令兵几乎是滚落下来,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变形:
“报——!相…相公们!祸事了!萧…萧都指,还有十几位指挥使大人…全…全都没了!就在刚才,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死士…炸…炸成了齑粉啊!”
“什么?!”
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狠狠砸下!富弼脚下一个踉跄,若非吕公着眼疾手快扶住,险些栽倒在地。
冯京更是如遭重锤,眼前一黑,直接瘫软在垛口旁,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整个城楼死寂一片,唯有粗重的喘息和远处隐约的厮杀声。
“噗——!”
角落圈椅里,本就气若游丝的韩琦听闻此讯,浑身剧颤,猛地喷出一大口浓稠的鲜血,染红了前襟,刺目惊心。
他那浑浊的老眼瞬间黯淡下去,仿佛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然而,就在这濒死之际,一股刻骨的执念猛地支撑起他残破的身躯。
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轮椅扶手,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厉,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低吼:
“不……不能乱!军心一散,我等顷刻间便是齑粉!前线……必须有人接手!立刻!”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如同淬火的铁钩,死死钉在脸色煞白、眼神闪烁的吕惠卿身上,命令道:
“吉甫!你……推老夫去!这压阵的恶名,老夫这副残躯……担了!
你……你就在老夫身边!替老夫传令,稳住局面!”
他剧烈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否则……就凭老夫现在……这副模样……压……压不住那些红了眼的丘八!”
吕惠卿心中瞬间如同吞了十斤黄连,苦不堪言。
韩琦这是要拉着他一起,顶到最危险的火山口!推着这个随时可能咽气的活靶子去前线?
这简直是催命符!
他下意识就想推拒,可目光扫过富弼等人绝望而催促的眼神,再看看城楼下如潮水般开始骚动、失去指挥的叛军……他明白,事已至此,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是!”吕惠卿强压下满心的怨毒和恐惧,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躬身抱拳,动作僵硬无比。
韩琦见他应下,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丝极其虚弱的笑意。
他不再看吕惠卿,转而将目光投向泪流满面、踉跄扑到轮椅前的富弼,以及同样跪倒的吕公着和冯京。
那目光如同带着孤注一掷的托付:
“彦国……晦叔……当世……我韩家……满门……” 话语未尽,那未尽之意却沉重如山。
富弼涕泗横流,重重地以额触地,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稚圭兄!安心!
事成之日,富弼若存,韩氏一门,我必以性命相护!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吕公着与冯京也忙不迭叩头发誓:“韩公放心!吾等必护韩氏周全!”
韩琦听着这迟来的誓言,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却显得更为凄凉。
他不再言语,只是疲惫地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最后一点力气积攒起来,去面对那修罗场般的宫门前线。
他枯瘦的手,无力地朝吕惠卿的方向挥了挥。
“……走。”
吕惠卿深吸一口混杂着血腥与硝烟的冰冷空气,咬牙上前,握住了那冰冷的轮椅扶手。
他知道,这一推,便再难回头,是生是死,皆系于这垂死老朽之手。
沉重的轮椅碾过沾满尘埃和血污的石板,缓缓驶向那吞噬一切的漩涡中心。
时间在血腥的厮杀中艰难流逝,当韩琦那副残破的身躯被推至宫门前督战时,东方的天际已泛起一抹惨淡的鱼肚白。
晨曦试图刺破弥漫的硝烟,却只将宫墙下堆积如山的尸骸与凝固的暗红映照得更加刺目。
此刻,距离这座正化为修罗场的帝都尚有数百里之遥的官道上,一支黑色铁流正卷着滚滚烟尘,如离弦之箭般向南疾驰。
为首一人,正是黄忠嗣!
三千虎翼精锐人困马乏,却无人敢懈怠片刻,每一记沉重的马蹄都叩击着大地,仿佛要将这千里之遥踏碎。
突兀地,前方官道中央,一点刺目的朱红旗帜迎着晨风猛烈摇晃!
一名骑士浑身是汗,身下的驿马口吐白沫,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显然已是换过多次马的极限状态。
但他身上的装束和腰牌,赫然是皇城司最精锐的急脚递!
在看到“黄”字旌旗的瞬间,那信使眼中爆发出灼目的光芒,大声嘶吼:
“大帅!黄大帅!皇城司八百里加急——!!”
黄忠嗣早已看到那代表最高紧急等级的旗帜,瞳孔骤然收缩:“停!!!”
一声厉喝如同炸雷,他身后奔腾的铁流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硬生生勒住!
尘土飞扬中,那信使策马抢到近前,虽气息紊乱,汗如雨下,眼神却锐利依旧。
他毫不废话,利落地从斜挎的防水油布筒中掏出一个封着火漆的铜匣,其上皇城司的印记赫然在目,双手高举递出:
“林都知亲启,十万火急,直呈大帅!汴京城内,岐王勾连韩琦,富弼等人叛上作乱!”
黄忠嗣一把抓过铜匣,入手冰冷沉重。
他指尖感受到铜匣上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息,心中一沉。
捏碎火漆,飞快抽出密信。
目光扫过字迹的刹那,所有疲惫瞬间被足以燃尽草原的暴怒与深寒杀机替代!
握着信纸的手背青筋虬结,骨节捏得咯咯爆响。
“韩!琦!老!匹!夫——!”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铁砧上淬火的钢铁,带着灼人的恨意和震惊,从黄忠嗣紧咬的齿缝间迸出,让周围的亲兵汗毛倒竖。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燃烧的流星,扫过身后已显疲态但脊梁依旧笔直的虎翼儿郎:
“众将士!!!” 黄忠嗣的声音如同重锤擂破战鼓,“京畿叛逆作乱,图谋颠覆!虎翼军——”
他猛地拔出腰间天子剑,剑锋直指南方地平线,发出撕裂空气的铮鸣:“目标汴京!除死方休!用尽每一息马力!
压榨你等最后一丝气力!!给我冲!!日落之前,看不到汴京城门者——军法不饶!”
“吼——!誓死相随!!” 震天的吼叫炸裂开来,如同三千头猛虎同时咆哮!
极度的疲惫被这滔天变故和对帝都的担忧瞬间压垮,取而代之的是焚身的急迫和嗜血的战意。
沉重的马蹄再次踏碎大地,卷起的烟尘比之前更浓更厚,整支铁军以一种近乎自杀式的疯狂速度,向着那座正被血海浸泡的帝都亡命狂飙!
黄忠嗣狠狠一夹马腹,战马如通晓主人心意般四蹄腾空,化作一道撕裂晨雾的黑色闪电!
他死死盯着南方,目光穿透虚空,仿佛已看到那硝烟蔽日、血流漂杵的皇城,心焦如沸。
正则兄!顶住!我马上回来了!!
福宁殿
殿内龙涎香的淡雅气息,被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悄然搅动。
昏迷了数日的赵顼,眼睫微微颤动,终于从无边的黑暗中挣扎着苏醒。
意识刚刚回笼,耳畔便捕捉到一种沉闷、连绵不绝的轰鸣——是爆炸声!
虽然被重重宫墙隔绝得模糊不清,但那特有的震颤却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着他的心脏。
“何……何事?”赵顼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久病初醒的虚弱,却透着一股帝王的警觉。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目光锐利地扫向侍立榻前、因他苏醒而呆愣的内侍。
“官家!官家您醒了!”一名内侍如梦初醒,狂喜之色瞬间涌上脸庞,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他顾不得回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殿门,嘶声高喊:“快!快禀报王相!官家醒了!官家醒了!”
与此同时,另一名机灵的内侍已如离弦之箭,飞奔向后宫去寻皇后报喜。
沉重的殿门被猛地推开,王安石的身影几乎是撞了进来。
他鬓发微乱,紫袍上沾着灰尘。
当他的目光触及龙榻上那双虽然虚弱却已睁开的、熟悉的眼睛时,身体猛地一颤,眼眶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官家!”王安石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尽的酸楚,几步抢到榻前,深深一揖,肩膀微微抖动。
“您……您终于醒了!天佑大宋!天佑陛下!”
赵顼的眉头紧锁,方才的爆炸声如同阴云笼罩心头,他强撑着精神,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回避的质问:“介甫,外面……究竟发生何事?”
王安石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化为一片苍白。
他嘴唇翕动,喉结滚动,看着皇帝苍白憔悴的面容,那些足以将人再次击垮的消息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坦白?他怕这残酷的真相成为压垮官家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隐瞒?这连绵的爆炸声又岂是能瞒住的?
“是不是……”赵顼的目光洞若观火,捕捉到了王安石的迟疑和纠结,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了然,“……有人作乱?”
王安石心头剧震。
看着皇帝那异常平静却锐利如刀的眼神,他知道瞒不住了。
这爆炸声,这宫中的气氛,皇帝早已猜出了七八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沉重地点了点头。
随即开始讲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他一边极其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一边紧紧盯着皇帝的脸色,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看到那熟悉的怒急攻心的征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赵顼听完这石破天惊的噩耗,脸上竟无半分暴怒。
他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微起伏了几下,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是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和一丝……了然的嘲讽。
“呵……”一声极轻、却寒意彻骨的冷笑从赵顼唇边逸出,“这个位置……朕那好弟弟,看来是真想坐啊。”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殿宇,投向远方那喊杀震天的宫门方向,“为了它……竟连母亲都不认了。”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蕴含着比雷霆更重的分量,每一个字都淬着帝王心碎的寒冰。
王安石心头一紧,生怕这冰冷的恨意引动旧疾,连忙躬身劝道:“官家息怒!龙体为重!万不可……”
赵顼抬起苍白的手,轻轻摆了摆,打断了王安石的话。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放心,朕……不会怒。怒有何用?介甫,传朕口谕:命林从文死守宫禁!寸步不退!”
他顿了一顿,眼中骤然迸发出强烈的信任光芒,“朕相信允承!他必会星夜兼程,赶来救驾!朕……等着他!”
王安石闻言,心中苦笑更甚。
他自然毫不怀疑黄忠嗣的忠勇和救驾之心,可……幽州距此千里之遥!
那求援的八百里加急,怕是连一半路程都未必走完!
官家此刻的笃定,在他听来,更像是一种绝望境地下强撑的信念,甚至带着点不切实际的……天真?
但王安石哪里知晓,赵顼这份平静和笃定的背后,并非全然的信念或自我安慰。
作为皇帝,他自有保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