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府驿站·夜
驿站简陋的马棚旁,临时点燃的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黄忠嗣沾满尘土的脸庞。
他刚刚换乘了第三批快马,此刻正靠在草料垛上,就着冰冷的河水,狠狠啃了一口硬邦邦的胡饼。
连日的疾驰让他下颌线条绷得更紧,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在火光照耀下,却燃烧着比火焰更炽烈的焦灼与杀意。
“福伯。”黄忠嗣的声音有些沙哑,灌下一口水,强行将干涩的饼咽下,“汴京城内,我们能动用的力量,还有多少?我们自己的。”他强调着“我们自己”。
老仆福伯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从旁边的阴影里现身,低声道:“回家主,除了分散各处的探子眼线,能在紧要关头动手的硬手子……只有十八人。
都是当初从第一军团里精挑细选出来,安插在汴京各关键位置的钉子,身手、胆识、忠诚皆是一流,代号‘猛士’。”
“十八人……”黄忠嗣闭了下眼,仿佛在咀嚼这个数字。
他猛地睁开眼,“派最快的马,提前走!用国安司最高等级的密令,提前通知这十八人。
传我的原话:核心目标只有一个——守护官家!具体怎么做,他们是精英。不需要我吩咐那么明白!”
“明白!”福伯没有任何犹豫,抱拳领命。
黄忠嗣将目光重新投向南方——汴京的方向。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坚毅如铁的轮廓。
“官家……再等等臣!”他猛地一挥手:“换马!继续赶路!天亮前,必须赶到下一处驿站!”
驿站瞬间再次沸腾起来,马蹄踏碎沉寂的夜,三千虎翼铁骑如同黑色的洪流,在黄忠嗣的带领下,卷起漫天烟尘,向着风暴中心的汴京城,狂飙突进!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却丝毫无法掩盖皇宫前广场上那畸形的喧嚣。
宫墙上,林从文按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
城楼下,本应死寂的宵禁之夜,此刻却人声鼎沸,如同煮沸的油锅。
两千多名官员、士子、监生混杂着被“清君侧”、“诛国贼”口号煽动而来的不明真相的百姓,将宫门前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王安石门生与支持者们声嘶力竭的辩驳,在对方汹涌的声浪和精心编排的谣言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双方互相攻讦、谩骂,引经据典的辩论早已演变成粗鄙的争吵和煽动性的口号,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疯狂。
林从文的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最终落在宫门远处灯火通明之处。
那里,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传来,与广场上的肃杀格格不入——那是他下令调来的汴京各大青楼勾栏的女子,正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表演歌舞。
灯火辉煌,红袖招展,莺歌燕舞,竟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普通百姓围拢过去,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将整个皇宫隐隐包围起来的人圈。
这个主意,是他与王安石在收到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后,于绝望中想出的险棋。
为的就是叛军如若真的行动的话,也会顾忌百姓,不敢直接动手。
时间倒回三个时辰前。
“报——”一个亲从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脸色比死人还难看,“都知!各门回报……守城将领皆言……言……调兵关闭城门,需……需枢密院正式行文,或……或殿前司都指挥使萧镇岳大人亲至下令……他们……他们不敢擅自做主……”
预料之中的坏消息,却依旧像重锤砸在胸口。
城防,彻底失控了!
萧镇岳“巡防”未归,枢密院如今在王安石掌控下,但守城将领们却以“程序”、“职责”为名,软钉子顶了回来。
这分明是叛党早已渗透、架空的结果!汴京城的门户,此刻如同虚设。
岐王和那些老狐狸的军队,若已出城或正在城外集结,随时可能如潮水般涌进来!
这就是他被迫取消宵禁的原因——当守城军卒已不可靠,宵禁只会让他们更容易行事!
与其如此,不如主动解开绳索,将混乱引入城内,用这混乱的人海作为一道……虽然脆弱却庞大的缓冲地带。
就在林从文心念电转之际,广场上的局面陡然再生变化!
一群明显是国子监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几个年长官员的带领下,突然整齐地排开,齐声高诵起来。诵的不是诗词,而是诸葛武侯的《出师表》!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悲愤、激昂、正气凛然的诵读声,如同洪钟大吕,瞬间压过了嘈杂的谩骂和靡靡的丝竹声!
这分明是借古讽今,将王安石、黄忠嗣、林从文等人比作祸国殃民的“小人”,将他们的隔离宫禁、控制言论比作“内外异法”,直指核心!
这招极其狠毒!
利用经典的力量,将政治斗争拔高到道德批判的层面,瞬间在不明就里的官员和士子心中引起强烈共鸣!
连一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百姓,也被这悲壮的气氛感染,窃窃私语起来。
王安石门生阵营瞬间被这股“大义”冲击得有些混乱。
“无耻!颠倒黑白!”林从文身边一个年轻的皇城司军官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低吼出声。
林从文猛地抬手制止了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对方的舆论战,已臻化境!
他知道,对方在等,等一个信号,等一个时机——很可能就是叛军出现在视野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宫墙下,那片由青楼女子构成的“缓冲带”边缘,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一个穿着艳丽、容貌姣好的女子,似乎是某位颇有名气的歌伎,趁着换曲的空档,突然对着神情各异的百姓们高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咱们今晚能在这儿听曲看舞,是谁的恩典?
是皇恩浩荡!是官家仁德!官家现在龙体欠安在宫里养着,咱们在外面快活,可不能忘了本分啊!”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市井特有的泼辣和感染力。
她的话没什么大道理,却朴实地戳中了普通百姓的心坎。
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附和声。
“对!不能忘本!”
“官家是好皇帝!”
“咱们就是看个热闹,可不敢干啥……”
这女子的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混乱的池塘,虽不能平息巨浪,却奇异地让一些纯粹的看客下意识地朝皇宫方向望了望,心中那点“凑热闹”的心思里,掺进了一丝对皇权的本能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