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无月,寒风幽微。
三娘心中煎熬,害怕的厉害,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我......我......”
那严肃青年等候几息,或许是见三娘始终说不出话,又或者是想到什么,径直放下手中的船杆跳下小舟,落入一片齐腿的污水之中,双手紧扣舟沿,一边靠身体的力道将舟尽力往岸旁拖去,一边再一次压低身形:
“照先前的样子,踩着我下地就好。”
青年的声音仍有些肃意,可听着却不冷硬。
他越是这样,三娘越是有些无措。
外头的夜色已经越来越浓,寒风席卷着阵阵携带腥臭的湿气入鼻,三娘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犹豫是在浪费其他人求生的机会......
三娘咬着牙,狠了狠心:
“袁公子,其实.....其实,我刚刚不晓得你到底是谁,临行前同留下的人特地交代过,若是我没有跟着回去,让她们别跟你走。”
话音一落,三娘做贼似的别过脸,一时不敢往袁朗的方向看。
亏得她先前还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聪明一回,如今倒好,人家是堂堂正正的君子,她倒成了拖累君子的小人......
三娘心中害怕的厉害,想着若是对方斥责自己究竟是先示歉意,还是先据理力争。
若对方实在太生气,要将她赶下舟去,自己要怎么应对......
然而,都没有。
三娘只听身后又一阵窸窸窣窣的水声,一道身影又翻身上了小舟,以极快的速度将衣着整理妥善,这才将竹竿轻巧一点——
小舟在幽深如渊的水面中荡出数丈,袁家子,他竟什么都没有多问,便将她再一次带上路了!
三娘心中又羞又喜,在小舟上越发坐立难安,片刻之后,才小心翼翼搭话道:
“袁公子,您先前说太子殿下和袁相奉命救灾,他们如今也在那座小山上吗?”
舟前离着的那道挺拔身影并没有回头,只是撑着竹竿,小心环顾周围:
“殿下千金之躯,国之重本,自然不能来舒城......他们在利城调度,我率些许人手先来舒城营救。”
对朝廷,对袁相,对袁朗来说,太子殿下来此地的作用重就重在稳定民心,好叫天下人知道朝廷的善举,太子殿下的仁德,而非亲临前线。
这是常有的事,莫说是如今,前朝,前前朝,都有这样救灾恤善的举措。
故而,袁朗说的十分坦然。
然而这话,对于其他人来说,尤其是同余幼嘉一同出生入死,知道为首之人也能一马当先的人来说,三娘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三娘在心中撇了撇嘴,没多说什么,只是见袁家子愿意搭话,又问道:
“你们带了多少人?这回救灾的人中,可有与太子殿下一母同出的朱二公子,还有一位姓余的县令一同前来?”
袁朗仍在撑船,没有回头,也没有贸然应答:
“你知道的人倒不少,不知出身何处?”
三娘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简单报上自家长辈出生名讳,家中排行第几,袁朗便已大致知晓全貌:
“原来是余家之后......”
“陛下这回并没有允诺笐侯前来救灾,至于你说的余县令,我也并没有见过。”
至于带了多少人,袁朗并没有轻而易举告诉三娘。
三娘心中略略有些失望,不过心中仍宽慰自己——
既太子殿下已来救灾,她被救之后,想必也能很快递出消息。
阿妹若知道她在何处,想必很快会来救她们......
不怕,不怕!
三娘宽宽神,小舟随着浓夜摇摆,一时陷入寂静之中,三娘本是活泼性子,因着那一份‘怀疑’的心虚,更见不得话头落到地上,便又开始东拉西扯:
“袁公子,如今虽已开春,又是此等春汛,你只穿一身布衫,不冷吗?”
这句本也只是寻常寒暄。
可三娘没想到,自己话音落地,那根一直轻点水面,带领小舟随意穿行的竹竿一顿,前头一直没有转头的严肃青年竟转过身来,肃声道:
“余三娘子,我见你尚未盘发,如今想来还没有婚配?”
“莫说是尚未婚配,就算是已经婚配,只是好意,可又怎好出声询问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衣着?”
“《孟子》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古礼规定男女之间不能直接接触、言谈或授受物件,有所谓“食不连器、坐不连席“之语.......”
三娘没见过袁老先生,不过此时,却丝毫不影响到她意识到袁老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何家风。
三娘......傻眼了!
这,这,夜风冷冽,她这只是顺口一问,担心面前这位恩人受寒,难以支撑,怎么就扯出什么书来了?
纵使是从前余家还没有获罪抄家之时,祖父祖母还在世,知道她如此情况下多关怀一句恩人,想必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这袁公子,是那本圣贤书上走下的老古板老学究?
许是三娘的神色太过诧异,口若悬河的袁朗停下唇舌,又转过头去。
他本就如墨斗量过一般端正,如今却又似有些不自在似的又理了一遍衣袍,将冻到有些裂开的手往袖口中藏了藏。
三娘平日里活泼粗心,可有时候,心思却细。
袁公子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多少隐约意识什么,于是,接下来,她也当真没再开口。
两人在无月夜色中重返鼓楼,鼓楼上的姊姊们等的倒是不久,可架不住心急如焚,一见到有小舟回返,立马涌到鼓楼旁招呼。
三娘生怕她们掉下来,连忙喊道:
“袁公子带咱们去的地方果真有好多人,那里地势也高,比此处好安身!你们莫急,将东西都带上,咱们一起走!”
鼓楼上又是一小阵欢呼,三娘的心也稍稍松快些许。
可这份松快还没多久,小舟载着她们从鼓楼再度回返时,天上竟又下起了蒙蒙小雨。
下雨,可就意味着情况会更糟!
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白,袁朗划船的动作更加大了些,没了之前的流畅,几次险些撞到水下的民居,等勉强行到山边,便不停催促众人下舟:
“快下,乘着雨势不大,我去接其他人,多耽误一分,就多保一人性命。”
三娘也明白这个道理,没等小舟停稳,便慌不择路翻身下舟,跌跌撞撞朝着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农而去。
她道了声罪,三下五除二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时将蓑衣扒走,又褪下手腕处生辰时阿姐送的手镯塞到对方手中,这才又着急忙慌地往尚未离开的小舟处赶去:
“袁公子——”
“事发突然,外头还不止有多少人,又何时能歇息,若是你这个渡舟人淋雨倒下,那些人就糟了,你将这身蓑衣披上,免得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