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内
夕阳西下,建康城三座城门在沉重的铰链声中依次洞开。刘璟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之上,铠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冷峻的光泽,率领着军容严整、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十一万汉军,正式踏入了这座江南的古都。
没有预想中的激烈巷战,也没有绝望的顽抗。陈国最后的抵抗意志,随着陈霸先的败亡和台城的陷落已然瓦解。汉军入城后,并未纵兵抢掠,反而迅速执行了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安民程序。
一面面墨迹未干的安民告示被张贴在城门、市集、坊口等显眼处,识字的文吏站在告示旁,大声宣讲着汉王的仁政:汉军只诛首恶,不伤百姓;即将在江东全境推行“耕者有其田”的均田制;赋税将大幅削减至二十税一,远低于前朝;同时,鼓励百姓举报陈国旧官、不法士族及侵吞田产的寺庙僧侣,一经查实,不仅返还田产,举报者更有重赏!
身穿统一号衣、臂缠红巾的文职军官们带着笑容,敲开了一户户紧闭的门扉,或者直接在街口搭起粥棚,冒着热气的米粥和成袋的粟米被分发到那些面带惶恐、衣衫褴褛的百姓手中。
“乡亲们莫怕!汉王有令,安民为先!领了粮,都来听听咱汉国的规矩,往后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军官们操着南北混杂的口音,耐心地解释着。
起初,建康百姓只是远远观望,眼神中充满了怀疑、畏惧和麻木。但很快,当发现这些威武的北地士兵真的秋毫无犯,而那些实实在在的粮食也并非谎言时,试探着靠近的人越来越多。领到粮食的欣喜,对未来政策的将信将疑,以及对“举报有赏”这一条的复杂心思,交织在每个人的脸上。
不过短短半日,建康主要街道上已是人山人海,虽谈不上欢欣鼓舞,但恐慌的气氛确实大大消散了。
民心如水,疏通引导胜于堵塞对抗,刘璟深谙此道。他知道,要将这座江南心脏真正纳入掌控,除了军事胜利,更需要时间和政策的浸润。
台城·弘德殿
这里曾是陈霸先的朝会议政之所,此刻却已换了主人。殿内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尘和血腥气,角落还有未及清理的箭簇和破损的甲片。
刘璟坐在那张宽大但略显陈旧的龙椅上,手指拂过扶手冰冷的雕纹,心中并无太多征服者的快意,反倒有些沉重。世子刘英,穿着特制的小号甲胄,努力挺直腰板,肃立在父亲身侧,小脸上满是紧张与激动,好奇地打量着殿内的一切。
刘璟的目光无意间上移,看到了殿顶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洞,边缘焦黑,显然是那夜攻城时重型石弹的“杰作”,几缕天光从破洞中漏下,照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显得有些刺眼,也有些……尴尬。这似乎在提醒所有人,这座宫殿和这个座位,是血与火夺来的。
他的视线落回殿中。堂下,黑压压地跪满了原陈国的文武百官,他们穿着陈旧的官袍,有的甚至衣冠不整,脸上毫无血色,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如同待宰的羔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和等待最终宣判的煎熬。
刘璟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诸卿,平身吧。”
百官如蒙大赦,又带着无限忐忑,稀稀拉拉地站起身,依旧低着头。
“尔等昔日追随陈霸先,乃是迫于时势,各为其主。” 刘璟缓缓开口,目光扫过众人,“孤,不怪罪。”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紧绷的肩膀稍稍松弛了一丝。最怕的就是被扣上“从逆”的罪名。
刘璟继续道:“更何况,陈霸先其人,虽有僭越之过,但于江南乱世之中,能安定一方,抵御侯景,保全江东百姓,使其免于更深的战火荼毒,此乃其功,孤亦认可。”
这番话,不仅给了陈霸先一个相对客观的评价,更重要的是,等于间接承认了这些陈国旧臣并非“附逆”,而是“事主”,政治污名被大大减轻。堂下众臣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不少人甚至偷偷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对这位新主的胸怀生出一丝感激和期盼。
“是以,诸卿尽可宽心。” 刘璟语气温和了些,“若仍有才学抱负,愿继续为官,为百姓做事者,可经由朝廷考察之后,量才重新录用。若觉疲惫,愿就此退隐林泉,含饴弄孙者,孤亦不勉强,去留自便,并赐予程仪,以全君臣之谊。”
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后,所有陈国旧臣如同排练好一般,齐刷刷再次跪倒,以头触地,声音前所未有的整齐洪亮:“臣等,愿追随汉王殿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开玩笑?辞官?傻子才辞官!陈国已灭,汉国如日中天,眼看就要扫平北齐,一统天下。此时不抱紧大腿,混个“顺应天命”的从龙之功,更待何时?名留青史、封妻荫子的机会就在眼前!
这时,前陈国尚书令徐陵,颤巍巍地出列,躬身道:“殿下仁德,泽被江南,臣等铭感五内。然,如今江东虽定都城,但三吴之地的豪族坞堡仍在观望,且有原梁将王琳盘踞东南,四处抄掠,为祸地方。此二患不除,江东难言真正平定,还请殿下早做圣断。”
刘璟微微颔首,徐陵能在此刻提出实际问题,而非一味歌功颂德,说明其确有才干,也愿意为新朝效力。这是好迹象。
“徐卿所虑甚是。”他赞许道。
紧接着,前陈国中书舍人蔡景历也出列,他心思更为活络,接口道:“殿下,三吴士族,自孙吴以来便树大根深,族兵众多,且熟悉江南水网地利,历来是时降时叛,极难根除。强攻恐旷日持久,损耗国力。臣愚见,或可先遣使招抚,陈明利害,许以优容。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免去江东一场兵灾,亦是百姓之福。”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一心为民。但殿内几个出身三吴士族的官员听了,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心中暗骂蔡景历歹毒!这哪里是劝降?分明是提醒汉王,三吴士族是独立王国,是心腹大患,必须解决!而且先把“时降时叛”的帽子扣上,将来无论谈判结果如何,主动权都掌握在汉王手中了!
刘璟心中冷笑,三吴士族的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占据良田、隐匿人口、私蓄武装的地方豪强,是他推行均田制、建立有效统治的最大障碍,早就在必须清理的名单之上。
不过,蔡景历既然提出来,正好可以顺势而为,先礼后兵,占据道义高点。
他脸上露出思索之色,随即道:“景历心念百姓,此言甚合孤意。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善之策。那就有劳蔡卿,为孤走一趟三吴,宣示我大汉国策,让三吴士民,也感受一下我大汉的仁爱之心与天威浩荡。” 他特意在“仁爱之心”与“天威浩荡”上加重了语气。
蔡景历何等聪明,立刻听懂了弦外之音:招抚是表象,探查虚实、宣示武力、观察反应才是真。他立刻躬身,声音洪亮:“臣必不辱使命,定让三吴士民,深切感沐我大汉仁政天威!”
随后,刘璟又简单询问了一些陈国内部的财政、仓廪、军备情况,第一次朝会便在一种表面和谐、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
三日后·台城大殿
刘璟再次召集众臣议事。这次,不仅原陈国的降臣到场,高昂、韦孝宽、尉迟炯、贺兰祥、王僧辩等汉军核心文武将领也悉数在列,分列两旁。汉将们甲胄鲜明,气宇轩昂,沉默中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
陈国旧臣们见此阵仗,心中那点刚刚萌芽的安稳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尤其那几个三吴籍的官员,更是心跳如鼓,腿肚子都有些转筋。
刘璟端坐上位,面色平静,开门见山:“诸卿,三日前,景历奉孤之命,出使三吴。今日,他已返回复命。孤召集诸位,一同听听,三吴的父老乡亲,对我大汉,有何要求。”
蔡景历应声出列,他面容严肃,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中:“启禀殿下!臣奉命与吴兴沈氏、吴郡顾氏、陆氏、会稽虞氏、魏氏等三吴大姓家主会面,传达殿下招抚之意。经臣反复劝说,原则上,三吴士族表示……愿意归顺我大汉。”
“原则上”三个字,让刘璟眉头微挑,也让那几个三吴籍官员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一丝侥幸,或许条件不会太苛刻?
刘璟语气不变:“哦?原则上?景历,详细说说,怎么个‘原则’法?”
蔡景历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三吴士族提出的归顺条件如下:其一,愿交出家族名下一成田产,充作国用;其二,承诺每年按时、按我大汉新制,缴纳赋税;但是他们要求,三吴之地,其民政、赋税征收、治安乃至部分低级官吏任免,仍需由各家族自行协商处理,即‘三吴事,三吴治’,朝廷……不得干涉!”
“哗——!”
此言一出,大殿内先是一静,随即一片哗然!
站在刘璟身侧的世子刘英,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倨傲与不臣之心!他小脸气得通红,猛地踏前一步,清脆的童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响起:“父王!他们这根本不是归顺,这是施舍!是把我们大汉当作乞儿打发!区区一成田产,就想换得独立称王?儿臣请父王立刻发兵,踏平三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悖之徒!”
十一岁的孩子尚且如此,何况那些血火里拼杀出来的汉军悍将?
“岂有此理!”尉迟炯须发皆张,怒目圆睁,“三吴事,三吴治?他们想当土皇帝想疯了吗?!老子手里的刀还没生锈呢!”
贺兰祥也冷笑道:“正好!军中儿郎正愁仗没打够,筋骨都松了!大王,末将请为先锋,必为殿下将三吴这些冢中枯骨,一扫而空!”
高昂、王僧辩、韦孝宽等将领纷纷按剑请战,怒吼声响彻大殿:
“请殿下发兵!荡平三吴!”
“末将愿往!”
“踏平坞堡,鸡犬不留!”
浓烈的杀伐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吓得那些陈国文臣两股战战,面无人色。那几个三吴籍的官员更是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出列,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汉王息怒!汉王息怒啊!三吴父老一时糊涂,被奸人蒙蔽!臣等……臣等愿意立刻修书回家,痛陈利害,让家族献出全部田产,全力效忠大汉!求汉王开恩,饶了三吴百姓吧!”
刘璟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
瞬间,所有的请战声、哭求声戛然而止。大殿内落针可闻,只剩下那几个三吴官员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
刘璟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几个瘫软在地的官员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们,看向了更远的、烟雨朦胧的三吴之地。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冰冷与霸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卿的意见,孤都听到了。”
“三吴士族,盘踞地方,割据自雄,跋扈张扬,非止一日。孤,早有耳闻。”
“今日,借景历之口,孤也算是亲眼见到了,亲耳听到了。”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铁锤敲打在砧板上:
“现在,孤要告诉你们,也告诉天下所有人——”
“自我起兵以来,横扫诸胡,平定中原,从来只接受无条件的臣服!”
“我大汉,我刘璟,从来不和任何反贼,谈条件!”
“轰!”
此言如同九天雷霆,炸响在每个人心头!这不是商议,这是最终判决!
“汉王圣明!天威浩荡!” 所有汉国文武、以及大部分反应过来的陈国降臣,立刻齐刷刷拜倒,山呼海啸般的颂扬声几乎要掀翻大殿的屋顶!只有那几个三吴籍的官员,彻底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骨头,面如死灰,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刘璟不再看他们一眼,目光转向麾下众将,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气:
“王僧辩!”
“末将在!” 王僧辩激动地大步出列。
“命你为平吴都督,总领征讨三吴一切军政事务!尉迟炯、贺兰祥……诸将听你调遣!”
“明日辰时,大军开拔,南下荡平三吴所有抗拒之坞堡、私兵!”
“记住孤的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遇抵抗——无论士庶,无论主从——” 刘璟眼中寒光爆射,一字一顿:
“鸡、犬、不、留!”
“末将遵命!必不负殿下重托!定将三吴之地,彻底纳入大汉版图!” 王僧辩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杀气冲天!
“父王!” 世子刘英再次开口,小脸上满是渴望,“儿臣请求随军南下,观摩学习,见识我大汉王师如何扫平不臣!”
刘璟看着儿子眼中闪烁的锐气与求知欲,略一沉吟,点头道:“准!命你为平吴都督府参军,随军历练!多看,多听,多学,但不可干涉军事!”
“是!谢父王!” 刘英兴奋地大声应道,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朝会在一片肃杀与激昂中结束。
当日下午,建康城内便传出令人唏嘘又心照不宣的消息:那几位在朝堂上面如死灰的三吴籍官员,在散朝回家途中,或因“心神恍惚”,或因“道路湿滑”,竟不幸先后失足跌落内河,溺水身亡。官府派人打捞后,确认“纯属意外”,简单抚恤了家属,便草草结案。
秦淮河的水,依旧静静流淌,映照着两岸刚刚开始恢复生气的街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河底偶尔泛起的几个细微水泡,似乎还在诉说着正午时分那几声短促的闷响与挣扎。
汉王刘璟的意志,如同这四月的长江之水,平静之下,是无人可以阻挡的奔流与力量。
三吴的天空,即将被战火与鲜血染红。江南的秩序,正在以最铁血的方式,被彻底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