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日·广州·番禺城外
初春的岭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但番禺城外的校场上,气氛却庄严肃杀。
广东道都督府今日誓师出征。五万大军阵列严整,旌旗猎猎,刀枪如林,在阳光下反射出慑人的寒光。汉军两万,皆披坚执锐,甲胄鲜明;俚、僚等本地部族兵三万,服饰各异,但同样彪悍勇武,眼神中充满了对征战和功勋的渴望。
此番东征,以广东道副都督侯瑱为元帅,俚人首领、都督独孤信之夫人冼英为副帅,骁将周文育、高季式为先锋,目标直指福建道。
广东道为何如此迅速、且率先对福建用兵?这要追溯到半个月前。汉王使者、素有文名的江总,携带汉王刘璟的金令,一路快马加鞭南下,抵达广州。金令中明确指出:盘踞三吴的江南士族,已在汉国的压力与策动下,单方面切断了与福建道残陈势力的联系,使其彻底成为孤悬海外的“无主之地”。汉王要求广东道抓住此千载良机,副都督侯瑱立即筹备,率先出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平福建,将这片土地纳入汉国版图。
接到金令后,广东道上下立刻行动起来。在确保春耕春种不误农时的前提下,都督独孤信与侯瑱、冼英等人全力投入紧急集训,整军备武。经过半个月的高强度准备,终于在三月一日这天,完成了出征前的最后集结与誓师。
这是侯瑱归顺汉国以来,第一次独当一面,统领数万大军远征,独掌方面军务,此战成败,不仅关乎汉国对福建道(汉国方面的称呼)的战略,更直接关系到他个人在新朝的前途与评价。
好在,都督独孤信考虑周全,特意派遣了自己的夫人——那位在岭南俚僚各部中享有极高威望、智勇双全的冼英夫人,出任此次东征的副元帅,主要职责便是安抚、沟通福建道当地的俚僚部族,协助侯瑱稳定地方。
冼英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她看出侯瑱的紧张,策马靠近他身侧,爽朗一笑,低声道:“侯元帅,放宽心。福建道的俚僚酋长,不少与妾身都有故旧或贸易往来,他们的性情、需求,妾身略知一二。届时,安抚地方、招抚部众之事,妾身自当尽力,定不让元帅为后方掣肘。” 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侯瑱闻言,心中大石落地,感激地对冼英抱拳道:“有劳夫人!有夫人坐镇,侯瑱心中踏实多了。此番东征,军政之事瑱自当勉力,这安抚俚僚、稳定地方的重任,就全仰仗夫人了!”
“元帅客气了,此乃妾身分内之事,亦是为汉王,为岭南安定尽力。”冼英微笑还礼。
吉时已到,侯瑱不再多言,大步走到高台前沿,面对下方黑压压的五万将士,展开一卷丝绢,朗声宣读汉王军令。他的声音起初还有些紧绷,但随着宣读,逐渐变得洪亮而坚定:“……福建道本属华夏,今为陈逆窃据,更兼与三吴断绝,已成无主弃地!汉王有令:命广东道即刻出兵,扫清残逆,收复故土,安靖地方!凡我汉军将士、俚僚义兵,当奋勇向前,建功立业,不负王命!”
“汉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动了整个校场。
“出征!” 侯瑱长剑出鞘,直指东方!
“出征!!” 先锋大将周文育、高季式齐声怒吼,率先引领前军开拔。五万大军如同一股混合着钢铁与山林气息的洪流,浩浩荡荡,向着东方的瀛州方向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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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瀛州刺史府内
瀛州刺史钟士雄,早已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广州汉军大规模集结的消息。此刻,他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里,面前的地图被他手指反复摩挲,已经起了毛边。窗户半开,初春的暖风带着花香吹入,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和焦躁。
“五万大军……汉人、俚僚混合……独孤信没动,是侯瑱挂帅,冼英为副……” 钟士雄喃喃自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如此规模和配置的军队,目标显然不是小打小闹。他最初的判断是汉军可能要开始对苟延残喘的陈国动手,但仔细分析进军方向,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汉军的矛头,似乎直指他所在的瀛州!
“难道……汉王要先拿我开刀,扫清侧翼,再图陈国?” 这个念头让他坐立难安。他夹在日益强大的汉国与尚在顽抗但已日薄西山的陈国之间,一直以来采取模糊态度,两边不得罪,勉强维持着瀛州这一亩三分地的独立。但现在,汉军兵锋已近,他必须做出选择了。
投降汉国?从天下大势来看,这似乎是唯一明智的选择。汉国已据天下大半,兵强马壮,一统之势难以阻挡。但……钟士雄抚摸着自己刺史府中光滑的紫檀木扶手,看着窗外属于他的城池、军队,一种名为“权力”的甘美毒药在他血管里流淌。自从去年他驱逐周文育,割据瀛州,成为这里的土皇帝,生杀予夺,予取予求,那种掌控一切的快感,早已让他沉醉其中,难以自拔。要他放弃这一切,重新去做一个需要仰人鼻息、遵守律法的臣子,他心中一万个不愿意。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他的父亲钟骞拄着拐杖,缓缓走了进来。老人须发皆白,但眼神依旧清亮,他看了一眼儿子晦暗的脸色,心中已然明了。
“士雄,”钟骞的声音苍老而平稳,“广州汉军如此大张旗鼓,怕是铁了心要彻底廓清岭南,不留任何羁縻了。你的降表……可曾预备妥当?” 他单刀直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钟士雄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刺痛的不悦和逆反,他压抑着情绪,反问道:“父亲!当日天下纷乱,是您劝我起兵,说‘我钟家南渡百年,积蓄不易,岂是为了任人宰割的?’ 为何今日,又要劝我摇尾乞降,将这好不容易挣来的基业拱手让人?”
钟骞看着儿子眼中对权力的贪婪和固守,心中叹息,语气却依旧平静:“痴儿,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劝你起兵,是为在乱世中保全家族,争一份立足之地。如今,大汉立国数十载,根基深厚,已占天下六成疆土,王师所指,无不披靡。一统寰宇,乃是大势所趋,非人力可挡。我钟家能历经数百年风雨而不倒,绵延至今,靠的不是一味顽抗,而是 识时务,知进退,顺应时势 啊!顺势而为,家族方可存续,甚至有望更上一层楼;逆势而行,则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顺应时势?”钟士雄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激动地挥着手臂,“父亲!您说的时势,就是向刘璟低头吗?您可知汉国如今正在整个江南做什么?他们在‘清田均赋’,在‘考课官吏’,在扫荡那些盘踞地方的士族豪强!多少江南百年家族,被汉廷以各种理由破门抄家,田地分给贱民,子弟沦为庶人!当初他刘璟南下,江南士民谁不视其为命世英主,望风归附?荆南九郡、岭南数州,传檄而定!可这才安稳了几天?他就迫不及待开始清算,开始收权,开始施恩给那些泥腿子!此人天性凉薄,刻忌寡恩,我若投降,恐怕我瀛州钟家,不是更上一层楼,而是要自我而绝了!”
他越说越激动,面孔涨红:“这天下,他刘家坐得,我钟家……难道就坐不得吗?我坐拥瀛州,带甲数万,凭山海之险,未必不能与他周旋一二!”
钟骞看着儿子那被权力和野心烧得通红的眼睛,知道再劝已是无用。儿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谨慎谦逊的青年,刺史的冠冕和权柄,已经彻底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清现实,也忘记了家族存续的根本。
老人深深地、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只是用复杂的目光最后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缓缓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略显蹒跚地离开了书房。
那背影,充满了无奈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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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钟府书房内
夜已深,钟骞却没有入睡。他让心腹老仆悄悄唤来了自己年仅十岁的幼子钟士略。小儿子性情温和沉静,不喜武事,唯独爱读书,且聪慧过人,常常能说出一些令钟骞都感到惊异的见解,深得他的喜爱。
钟士略穿着一身整洁的儒衫,规规矩矩地向父亲行礼:“父亲深夜唤儿,有何教诲?”
钟骞招手让他走近,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问道:“士略,近来在读什么书啊?”
钟士略眼睛一亮,回答道:“回父亲,儿子近来在细读《汉书》,觉得其中道理,颇值得深思。”
“哦?有何心得?说与为父听听。”钟骞饶有兴趣地问。
钟士略略一思索,认真地说道:“儿子觉得,前汉(西汉)治国,颇重平衡。既用贤士,亦恤黎民,朝廷善政多而恶政少,故而国家大体和谐,贤才辈出,国力强盛。而至后汉(东汉),渐成与世家大族共治天下之势,皇权不免旁落,地方豪强坐大,恶政不断,终至百姓贫无立锥之地,流民四起。后汉若无前汉积威余烈,恐难维持二百年国祚。治国之道,似在均衡,不可使一方独大。”
钟骞听着幼子这番虽显稚嫩却已初具格局的见解,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欣慰的是幼子见识不凡,心性纯良;酸楚的是,长子士雄已被权欲所噬,远不如这十岁幼子看得通透。想起先祖钟繇,那等经天纬地之才,在汉末乱世中,亦是顺应时势,辅佐曹魏,成就一代名臣佳话,且懂得急流勇退,不恋栈权位,方保家族绵长。
对比眼下固执的长子,钟骞心中那个沉重的决定,终于变得清晰而坚定。
他再次摸了摸钟士略的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莫名的郑重:“士略,你很好。若……日后由你来担任我钟氏一族的家主,你可愿意?你可能持家有度,使我钟氏延续兴盛?”
钟士略闻言,小小的脸上露出惊讶和困惑:“父亲,大哥……大哥做得不好吗?我常听府中上下,还有外面的人,都夸赞大哥智谋可比诸葛,勇武胜过关张,是瀛州的支柱呢。”
钟骞听了,脸上露出复杂难言的笑意,那笑容里有无尽的失望,也有对幼子天真话语的怜爱。他轻声道:“士略,你要记住,为人处世,谦和为本,戒骄戒躁,方能看得清,走得远,持家有道。为父……再推荐你读读《汉书》中的《韩彭英卢吴传》,尤其是‘长沙王吴芮’那篇。好好读,仔细想。”
说完,钟骞不再多言,拄着拐杖,慢慢站起身。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但脚步却异常稳定,一步步走出了书房,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钟士略站在原地,回味着父亲的话,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他隐约感觉到,父亲今晚的话,似乎非同寻常。
当夜,刺史府主院。
钟士雄心情烦闷,独自在房中借酒浇愁。案几上杯盘狼藉,他醉眼朦胧,脑海中不断闪过父亲失望的眼神、汉军森严的阵列、以及自己坐在刺史位上发号施令的画面。烦躁、恐惧、不甘交织在一起,让他猛地一挥手臂!
“哐当!”
手臂扫倒了烛台!燃烧的蜡烛瞬间引燃了垂落的帷幔,火苗“呼”地一下窜起,借着酒力风势,迅速蔓延开来!
“咳咳……来人!快来人!” 钟士雄被浓烟呛醒,惊慌失措地大喊,挣扎着爬起来,想要冲到门外,却发现房门早已被抵住,根本推不开。
门外值夜的仆役听到响动和呼喊,纹丝不动。
“走水了!快救火!刺史还在里面!” 后来的仆役们尖声叫喊,提来水桶想泼救,但火势起得太快太猛,木质结构的房屋在夜风中噼啪燃烧,迅速化作一片火海。
救援,已然来不及了。
当钟骞在家丁搀扶下赶到时,看到的只是儿子房舍那冲天的烈焰和滚滚浓烟。老人站在火光之外,面无表情,唯有紧紧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着。
火光映在他苍老的脸上,明暗不定。
三日后,一切尘埃落定。
年仅十岁的钟士略,在父亲钟骞及族中长老的支持下,以“代瀛州刺史”的身份,于瀛州治所梁化城头,竖起了降旗。他亲自出城,迎接汉军东征元帅侯瑱、副元帅冼英大军入城。
侯瑱与冼英骑在马上,看着前方那个虽然穿着略不合身的官服、努力挺直小身板、却仍难掩稚气的孩童,以及他身后那些神色复杂但大多表示顺服的瀛州官员、将领,心中都明白,兵不血刃拿下瀛州,这第一功,已然立下。而钟氏家族的命运,也将由此翻开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