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校尉？”
骑在马上的薛云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凶神恶煞的男人。
但他非但没有半点畏惧，反而还表现得异常平静。
“奋威军都尉薛云？”
周拔面无表情地盯视着一身戎人装束的薛云，嘴角都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正是在下。”
薛云依旧神色如常。
“真是巧了，曾经我便出身于奋威军，而且奋威军的所有都尉校尉我都认识，偏偏没有一个叫薛云的都尉。”
周拔手中的弯刀都握紧了几分，浑身肌肉绷紧，宛如一头随时会扑向猎物的野兽。
“因为我是坠星峡谷一战中临时提拔的都尉，周校尉自然没听过我的名字。”
薛云心中一震，没想到李鬼碰到李逵了。
他还真不知道周拔曾经出身于奋威军，更不知道他认识奋威军的所有都尉校尉。
难怪对方见到自己便表现出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虽说如此。
强大的心理素质让他直接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反正如今奋威军除了他和徐虎都已经死得一干二净，根本不会有人能站出来拆穿他的谎言。
看看满是警惕戒备的余贵与韩端就知道了。
哪怕周拔当面拆穿了薛云的身份，他们却根本没有相信。
毕竟——
薛云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还是不是奋威军都尉早已无关紧要了。
“你当我是傻子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奋威军在坠星峡谷全军覆没了？你觉得你这么说我会相信吗？”
周拔能成为鹰扬军的校尉，甚至能一直活到现在，哪里是好糊弄的人。
薛云这些话只能偏偏什么都不懂的人，但绝对骗不了同样出身军队的他。
“我说的都是实情，周校尉不信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薛云丝毫不慌，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和对方纠缠下去。
他翻身下马，朝着周拔边走边道，“但有一点我希望周校尉能知道，如果我意图对你不利的话，那么来到海湖村的便不止是我们，还有到处在搜捕你的大批戎人游骑。”
“杀！”
孰料薛云距离周拔三步之遥的时候，周拔忽然暴起，拿起弯刀便朝着他的脑袋劈来。
“周校尉，你太紧张了。”
薛云似乎早有防备，当弯刀即将落在脑袋的时候。
一只宛如钢钳的大手死死握住了周拔的手腕。
他目光漠然地看着周拔，浑身都散发出霸气凌冽的压迫感。
“死！”
周拔却毫不理会，猛地欺近薛云身前，使出一记窝心肘便顶了上来。
“去吧。”
薛云反应极快，身侧一闪便躲开了周拔的窝心肘，旋即将他握刀的手腕一拉一甩，直接将他整个人都扔向了河里。
扑通一声。
周拔重重落入河面砸起了漫天的水花。
“大人，您没事吧？”
与此同时，余贵韩端都连忙下马赶上前关心道。
“没事，只是我们的周校尉需要在水里冷静一下。”
薛云摇摇头，目光落在了水里狼狈不堪的周拔身上。
“大人，周校尉这明显是不相信您啊。”
一同看着水里挣扎扑腾的周拔，韩端都忍不住小声说了句。
“正常，别忘了我们周校尉如今正面临着戎人的追捕，而我们又穿了一身戎人的服装，他会误会我们很正常。”
薛云看着水里逐渐稳定身形，却始终没有上岸意思的周拔道。
“周校尉，你看，倘若我们真打算对你不利，现在你便不只是让我丢到水里这么简单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经过短暂的交手，周拔心里清楚薛云说的是真的。
他也算身经百战的老将，别说是普通人。
正面肉搏的话，即便戎人里所谓的部族勇士都不是他的对手。
偏偏和薛云交手后他才真切感受到了差距。
光是对方将自己扔到河里的霸道力量，他根本都反抗不了。
更别说薛云在电光火石之间握住自己挥刀的手腕。
这可不单单是考验一个人的速度反应，更重要的是面对刀刃加身的胆气。
落入河水后，他的脑子也算是冷静了下来。
“我不是说了吗？在下奋威军都尉薛云，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身份，承蒙东山郡郡丞看重，如今暂时任为东山府行军主管。”
敏锐注意到周拔语气上的缓和，薛云脸上都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东山府行军主管？”周拔闻言一怔。
“此事说来话长，周校尉不如上岸再说。”
薛云当即做了个请的动作。
“好！”
周拔沉默片刻便干脆答应了下来。
“余贵韩端，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我不想有人打扰到我和周校尉。”
趁着周拔游上来之前，薛云当即朝身边左右的余贵韩端吩咐道。
“属下遵命！”
余贵非常知趣，一口应下声来，旋即拉着韩端便牵着马快速离开了码头，朝着海湖村外围开始巡弋警戒。
“他们也是奋威军的人？”
周拔爬山码头，随手便脱掉了身上满是河水的衣服，同时露出了到处都是伤疤的健壮上身。
“不，他们是我在东山郡招揽的手下，奋威军如今除了我和另外一个手下外，其他将士都全部战死在了坠星峡谷。”
薛云蹲下身坐在了码头上，遥望着面前波光粼粼一望无际地广袤大河。
“你还真是奋威军的人？”
周拔用劲拧干衣服的水分后铺在了码头上，随后同样坐在了码头。
只是两人却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既然我会来到这里找你，那么我自然没必要骗你。”
骗你的。
薛云心里如是说道。
“和我说说吧，你们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周拔直接开门见山。
“这事要从我在坠星峡谷死人堆里醒来说起……”
薛云尽量言简意赅地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和之前一样，部分地方他都会刻意忽略或者美化。
“……这就是你的全部经历么？真是精彩。”
周拔听后人显得相当淡然。
哪怕听到薛云率军击败了上万入侵东山郡的戎人大军，他都依旧面不改色。
谎报战功罢了，军队里的常规操作。
这倒是让他还真有点相信，薛云是临阵提拔的都尉了。
“精彩么？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薛云漫不经心道，“周校尉你呢？当初和手下严腾窦和他们失散后，你为何会选择投降了戎人？”
“不是投降，而是诈降，希望你切记这点。”
周拔听后瞬间皱紧眉头特意强调了一句，随后才缓缓解释说明道，“当初我和他们失散后，麾下还率领着上千兵马，而戎人的骑兵不知为何却一直死死咬着我们不放。
最后走投无路下，我率领着他们被迫拼死反击，给追杀我们的戎人造成了大量的伤亡，戎人意识到想要歼灭我们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所以派人来劝降……
当时我们已经断水断粮了几天，战马能杀的都杀了，为了能让剩下的弟兄们有条活路，我答应了投降，条件是放了我的手下，自己任由他们处置。”
“看不出周校尉倒是有情有义，一点都不像是我在军中认识的校尉。”
薛云颇感意外地看了周拔一眼。
“因为那些弟兄是我从家乡带来的子弟，如果他们都死了，我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了。”
有情有义？周拔可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个词语。
和很多校尉一样。
他们麾下最有战斗力，也最值得信任的往往都是从家乡带来的子弟兵。
一旦遭遇苦战恶战，这些子弟兵才是他们能否取得最后胜利的中流砥柱。
如果他们都战死的话，不仅是无颜面对家乡父老的问题，还有以后都不会再有人给自己卖命了。
由此可见家乡子弟兵的重要性。
所以周拔宁愿选择投降戎人，都不想他们全部战死，只要他们还活着，这些都是他未来能否东山再起的种子。
“家乡子弟么？”
薛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想着原来是有这方面的因素
如此说来。
他在东山郡招揽的兵马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属于家乡子弟。
无论是保卫家乡，又或者往后建功立业。
他们都是薛云最信任可靠的人。
如果把自己代入到周拔当时的情况。
他不会选择投降，而是会带着他们杀出重围。
“我让他们一路向西借道山阳晋王的地盘逃回家乡，而我则沦为了戎人的阶下囚，一路跟着他们征战北境，后来我随军来到了鹿津，奉命调查陛下的下落。
随着浮现出来的线索愈来愈多，愈来愈指向陛下他们渡河逃到了海上，眼看戎人已经开始四处抓人造船，再这样下去，一旦船造好，戎人说不定真有可能会乘船追上陛下……”
“所以你就突然出手杀了鹿津这支戎人兵马的统领千夫长，甚至在暗中鼓动被抓的百姓反抗是吗？”
周拔对魏帝的忠诚倒是出乎了薛云的意料。
为了破坏戎人的追击计划，不惜冒险动手杀了戎人的千夫长。
要知道如果被抓住的话，戎人是一定会将他千刀万剐的。
还有。
他和薛云一样都故意隐瞒了一些事实。
虽然他说自己沦为了阶下囚跟着戎人征战北境。
但如果他没有给戎人卖力的话，戎人何至于会一直留着个阶下囚。
最后还派到了鹿津来追查魏帝的下落。
“一切都是为了大魏，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周拔忽然神情严肃地表示。
“我听曹万说，你会找人来救他们的，难不成这是骗他们的吗？”
看到周拔如此表态，薛云都难以分辨清真伪。
“……是的，我欺骗了他们。”
面对薛云的追问之下，周拔沉默了良久。
“这倒像是我在军中熟悉的校尉了。”
薛云摇摇头，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的行为无异于是在诓骗曹万他们去送死。
毕竟只要曹万敢召集百姓反抗，戎人势必会大开杀戒。
一旦死了过多的百姓，那么戎人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打造好船只。
船造好得越好，对于魏帝便愈有利。
“我承认，是我对不起他们，但我没有选择，也没有办法。”
周拔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非常坦诚地承认道。
“陛下的安危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么？”
薛云无法理解。
“是的，因为我能有今天便是承蒙陛下的提拔与看重，只要陛下还活着，未来陛下一定不会忘了我。”
世上确实有人信奉遵循着忠孝仁义，可更多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正如周拔一样。
与其说他忠，不如说他现实。
“其实算算时间，如果陛下从鹿津渡船逃走的话，如今恐怕都已经离开了北境，甚至可能都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了。”
太阳从河面升起后渐渐高挂在了头顶，阳光都变得愈发刺眼灼热起来。
望着眼前滔滔不绝的大河，一时间薛云都看入了神。
“你知道乘船该去往哪里能上岸返回京城么？”
谁知周拔却莫名笑了笑。
“不知道。”
薛云摇了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别说魏帝乘船去哪里了，他连目前整个北境都还不是太熟悉呢。
“渡河往北是不可能的，因为那边都是戎人与化外山民的地界，而一路南下的话，最近能登陆上岸的地方是东海城的地界，而东海城近年来盗匪横行，又有各个宗派以武犯禁对抗朝廷，所以陛下必不可能前往东海城……”
周拔开始缓缓道来。
“既然这个东海城如此混乱失序，朝廷方面为何没有派兵前去镇压？”
薛云有些疑惑，什么盗匪宗派，大军一到全都能平推了过去。
“朝廷曾经派了三次大军前去镇压东海城，可三次都失败了。”
周拔没有解释大军镇压失败的理由，而是继续说起刚才的话题。
“所以东海城不能去的话，陛下只能继续南下，偏偏往后能上岸的琅琊与连云郡也不能去……因为这是楚王的地盘。”
“说来说去，陛下到底要从哪里才能上岸返回京城。”薛云皱了皱眉。
“扶苏郡，一个距离这里两千五百里的地方。”
周拔轻叹口气道，“就算陛下有心前往，可陛下他们却未必会前往。”
“为什么？”
“一旦去了扶苏郡，楚王是绝对不可能让陛下从陆路返回中原的，这也意味着陛下将会彻底拦在扶苏郡，从而彻底失去了对朝廷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