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盛夏的暑气渐渐被初秋的凉爽取代。
明州的政局,在经过钱汉忠自杀、刘卫东调离、陈望被查等一系列剧烈震荡后,似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时期。
但这种平稳,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因为,五年一度的省市县乡四级党委换届工作,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这是一场关乎权力重新洗牌、决定未来五年乃至更长时间政治格局的重大事件。
各种小道消息、人事变动的传闻,开始在明州乃至全省的官场中悄悄流传。
谁上谁下,谁进谁出,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
郑仪的办公室,依旧是那间位于市委大楼深处、安静而略显肃穆的房间。
但最近一段时间,这里的访客明显增多了。
来的大多是各县和市直部门的主要负责同志。
汇报工作的频率更高了,态度也更加……恭敬。
每个人似乎都想在换届这个关键节点,在郑秘书长面前多露露脸,表达一下“紧跟”的态度。
郑仪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表现得一如既往的沉稳和平静。
该听汇报听汇报,该做指示做指示,既不刻意疏远,也不过分亲近。
他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定力,越要谨言慎行。
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期待着他上位的人有之,嫉妒他年轻得志的人有之,等着看他出错的人,恐怕也不少。
他不能给任何人留下任何把柄。
这天下午,郑仪送走了一位前来汇报农业农村工作的县委书记后,秘书周扬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
“秘书长,组织部送来的,关于近期干部考察工作的初步安排。”
郑仪接过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
文件内容很常规,主要是换届前对各级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进行例行考察的安排。
但在名单中,郑仪的名字,赫然在列。
而且,考察的拟任职务一栏,清晰地写着:明州市委副书记。
虽然这只是初步安排,最终结果还需要经过复杂的民主推荐、组织考察、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等一系列程序。
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
省里支持他出任明州市委副书记的态度,已经基本明朗化了。
郑仪放下文件,脸上没有任何欣喜若狂的表情,只是眼神更加深邃了一些。
这一步,他走得并不轻松。
从空降明州担任秘书长,到如今即将晋升副书记,不过短短几年时间。
这期间,他扳倒了盘踞多年的四海集团,清算了张四海的势力;他顶住了来自钱汉忠、刘卫东等本地派系的重重压力;他推动了一系列艰难的城市更新和改革举措;他也经历了被人诬告、暗算的风险……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如今,终于看到了曙光。
但他心里清楚,副书记这个位置,只是一个新的起点,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和更严峻的挑战。
尤其是在市委书记邹侠年纪已到、即将退居二线的情况下,他作为副书记,很可能要承担起更多的实际工作,为下一步接任书记做准备。
未来的路,依然充满变数。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响了起来。
郑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市委书记邹侠办公室的号码。
他立刻接起电话。
“邹书记。”
“郑仪啊,现在忙不忙?不忙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我们聊聊。”
邹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温和。
“好的,邹书记,我马上过去。”
郑仪放下电话,整理了一下衣着,对周扬交代了几句,便起身朝邹侠的办公室走去。
市委书记办公室在市委大楼的顶层,面积比郑仪的办公室大不少,装修也更显厚重。
郑仪敲门进去时,邹侠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他有些花白的头发和略显佝偻的背影上,竟透出一种莫名的……苍凉感。
“邹书记。”
郑仪轻声唤道。
邹侠缓缓转过身。
他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马上就到了正厅级干部的退休年龄。
或许是临近退休的缘故,他最近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眼袋很深,脸上的皱纹也似乎比以前更加深刻。
“郑仪来了,坐。”
邹侠指了指沙发,自己也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秘书进来给两人泡了茶,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郑仪和邹侠两人。
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郑仪能感觉到,邹侠今天找他来,绝不仅仅是谈工作那么简单。
“郑仪啊。”
最终还是邹侠先开了口,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动着浮起的茶叶。
“换届的文件,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邹书记。”
郑仪恭敬地回答。
“嗯。”
邹侠点了点头,目光有些飘忽,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我来明州,已经八年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慨。
“八年……抗战都打完了。”
郑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邹侠需要的不是一个对话者,而是一个倾听者。
“这八年,明州变化很大啊。”
邹侠继续缓缓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郑仪倾诉。
“我刚来的时候,明州还是个什么样子?经济增速放缓,社会矛盾突出,干部队伍暮气沉沉……钱汉忠那个摊子,更是盘根错节,尾大不掉。”
“那时候,真是举步维艰。”
邹侠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很多人都说,我邹侠来明州,就是来‘养老’的,是来给钱汉忠‘擦屁股’的。”
“说实话,我自己有时候也这么觉得。”
他抬起头,看向郑仪,眼神复杂。
“直到……你来了。”
郑仪心中微微一动。
“你来了之后,明州的局面,才开始真正有了起色。”
邹侠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
“四海集团的案子,你顶住了压力,办得漂亮!为明州铲除了一个最大的毒瘤!”
“后来的城市更新,国企改革,虽然困难重重,但也一步步推开了局面。”
“尤其是最近这一年,钱汉忠、刘卫东相继离开……明州,总算可以轻装上阵了。”
邹侠看着郑仪,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有一丝羡慕。
“郑仪啊,你年轻,有魄力,有能力,更有……上面支持。”
“明州的未来,交到你手里,我是放心的。”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几乎是在明确地告诉郑仪,接下来的书记位置,就是他的了。
郑仪连忙表态:
“邹书记,您言重了。明州能有今天的局面,离不开您这八年来的掌舵和支撑。我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向您学习。”
这话既是谦虚,也是事实。
邹侠在明州八年,虽然很多时候显得“无为而治”,甚至有些“软弱”,但他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维持了班子的基本稳定,为郑仪后来的发力,创造了一定的空间。
没有邹侠在前面顶着,郑仪一个空降的秘书长,想要撬动钱汉忠那个根深蒂固的圈子,难度会大得多。
“学习?”
邹侠自嘲地笑了笑,摆了摆手。
“我有什么好学习的?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头子罢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郑仪,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件正事要跟你说。”
“邹书记您请讲。”
“前两天,省里主要领导,找我谈过话了。”
邹侠的目光变得深邃。
“关于明州换届的人事安排。”
郑仪的心提了起来,凝神静听。
“省里的意思很明确。”
邹侠看着郑仪,语气有些微妙的说道。
“我嘛,下一届,还会在明州再干两年市委书记,刚好凑个十年。”
郑仪心中微微有些诧异。
邹侠已经五十八岁,按惯例,一般不再提名下一届。
省里让他再干两年,这意味着他要一直干到六十岁退休。
这显然是一个过渡性的安排。
“省领导说,明州目前正处于新旧动能转换的关键时期,需要保持班子的稳定性和工作的连续性。”
邹侠解释道,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所以,希望我能再发挥一下‘余热’,站好最后一班岗。”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郑仪。
“同时呢,省领导也明确指示,让我……多带带你。”
“意思是,这两年,市委的日常工作,特别是改革发展稳定方面的具体工作,由你来牵头负责。”
“我呢,主要是把把关,支持你的工作。”
邹侠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郑仪,观察着他的反应。
郑仪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省里的这个安排,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让邹侠再干两年书记,是出于稳定的考虑,避免换届带来过大的人事震动。
但同时,明确让郑仪这个副书记来牵头负责日常工作,这分明就是在为两年后郑仪顺利接任市委书记铺路!
这是一种典型的“扶上马,送一程”的安排。
未来两年,他郑仪虽然名义上是副书记,但实际上将行使大部分市委书记的职权!
这无疑是对他极大的信任和重用!
在同时,郑仪立刻就明白省里为什么这样安排了。
因为这样完全符合省里希望明州“平稳过渡”、“深化改革”的总体战略。
相比之下,如果真如外界某些猜测那样,邹侠直接退休,从省里空降一个新书记过来,那张林这个代市长去掉“代”字后,与新书记之间会形成怎样的权力格局,确实存在变数。
新书记未必会像邹侠这样全力支持郑仪,甚至可能为了平衡,与张林形成某种默契或联盟。
那样的话,郑仪这个副书记的处境就会变得比较尴尬,省里对明州的布局也可能被打乱。
现在省里这个安排,巧妙地规避了这种风险。
由即将退休、无心恋战的邹侠再过渡两年,同时让郑仪提前熟悉和主导全面工作,确保权力交接的平稳和政策的延续性。
可谓是用心良苦!
想明白了这些,郑仪立刻站起身,向邹侠微微躬身,语气诚恳地说道:
“邹书记,请您放心!我一定在您的领导下,恪尽职守,努力工作,绝不辜负省委和您的信任与期望!”
他的表态,既表达了对邹侠的尊重,也表明了自己积极配合的态度。
邹侠看着郑仪那沉稳而坚定的眼神,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站起身,走到郑仪面前,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啊!”
“郑仪,我相信你!”
“明州的未来,就看你的了!”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这一刻,似乎象征着明州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