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守着那么多人,贾正义不方便动手。
现在他押解不死宗余孽,能动手的机会就多了。
果然不片刻,就有人来跟赵无眠禀报:“禀监正!押解途中,中华长老率余孽暴起夺兵,欲借山道遁逃!贾主簿当机立断,率部剿杀逆贼一百二十七人,尽数伏诛!我方……轻伤三人。”
好一个“当机立断”!好一个“尽数伏诛”!
贾正义哪里是剿杀,分明是用不死宗俘虏的血和命,给小山门的焦土和杜四叔的冤魂,献上了一场迟来的祭品!
“尽数……伏诛?”赵无眠面具下瞬间结起了冰晶,看来她也没料到,贾正义会把不死宗的人全部杀死,“贾正义人呢?”
“正,正清理战场,随后便到。”报信兵的头垂得更低。
赵无眠眼神渐渐淡了下来,“知道了。伤亡名录添上。”
……
淮州城外,淮水码头两侧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占据中原四州、长期吸血朝廷的魔教之一不死宗被镇武司彻底连根拔起,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知府钱长信与淮州监正赵举身着崭新官袍,立于最前,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肃穆与赞许。
然而,真正刺痛人心的是他们身后。
无数白发老妪、垂髫稚子、佝偻老卒,手中捧着褪色的旧衣或简陋的木牌,那是三百七十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名字。
呜咽声被压抑在喉咙里,汇成一片沉重的悲风。
赵举红光满面地与青州监寒暄,剿灭魔宗之功,淮州监出力良多,足以让他黯淡的履历镀上一层金边。镇武司的嘉奖令紧随而至,对密报所请照单全收,升迁犒赏,皆大欢喜。
镇武司的嘉奖令墨迹未干,新一轮调令已下达。
青州监正赵无眠因剿灭不死宗有功,调任京城镇武税司,担任稽查枢监正。
淮州监正之位,出人意料地落在了贾正义肩上。断臂主簿连跨三阶,从六品连胜三级到从四品高位!据说秦权得知贾正义在不死宗的表现后,口中赞了句“独臂修罗”四字,已经传得天下皆知。这次留他担任淮州监,是要将不死宗的各堂、各分舵一举歼灭。
最微妙的当属赵举。平调青州监,看似平级,实则是被连根拔起。青州是秦权嫡系经营多年的铁桶,一个空降的“功臣”,注定是个被供起来削权的泥菩萨。
唯有一事,石沉大海。
秦权与我那赌命的十万两债务,在煌煌战功与冰冷公文之间,被轻描淡写地抹去,仿佛从未存在。
“岂有此理!首功不录,连个虚名都没有!镇武司眼瞎了吗!”陆明川一拳砸在客栈的桌上,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杜清远双目通红,“谁他妈不知道,不死宗的老巢是姐夫哥一刀一枪捅穿的!姓秦的分明是卸磨杀驴!”他挥舞着双拳,“这身狗皮,老子不穿了!送四叔灵柩回青州,从此江湖路远!”
杜红菱抱臂冷笑,“这就是我当年宁可当个野路子,也不进镇武司这口染缸的原因!功劳是上头的,血债是自己的。姐夫哥,不如跟我回青州,这腌臜地儿配不上你!”
杜清远道:“对,回家见见老爷子,没准同意你跟我姐的婚事了!”
我心中饶是怒火中烧,嘴边却是无尽苦涩。
秦权这一招够狠!
他用一纸轻飘飘的调令告诉所有人:违逆掌司意志的人,连被清算的资格都没有。
从我保下沐雨的那一刻,这结局就已注定。
“淮州监正贾大人到!”一声拖长的通传刺破压抑。
贾正义独臂按着崭新的刀柄,玄黑色的监正袍异常地显眼。他身后跟着一队沉默的税吏,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挥手屏退随从,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喉结滚动了几次,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江小哥,贾某知道,这身袍子,是用小山门兄弟的命,还有……还有你那份泼天功劳垫起来的。”他不敢看我的眼睛,“秦掌司他……唉!”
我看着他挣扎的模样,心中那点不平反倒淡了。
他贾正义从血手人屠挣扎到今天的独臂修罗,渴望的正是一个“正大光明”的监正之位。
这位置,是他用断臂、用狠辣、用踩着无数尸骨换来的,同样也沾着我的光。
“恭喜贾监正,”我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平步青云,得偿所愿。”
我上前一步,抬手在他崭新的玄黑肩章上轻轻掸了掸,“好好当官,好好做事。”
贾正义浑身猛地一震,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短促的的喘息。
这是秦权的决定,他也只是权力意志下的一枚棋子而已,根本无法掌控别人甚至自己的命运。
码头的喧嚣被客栈门板隔开,房间内气氛凝滞。
贾正义斟满三杯烈酒,独臂托着漆盘,先敬我:“江小哥,淮州这潭水,往后更深了。”
酒液辛辣入喉,像咽下一把烧红的沙。
他又转向杜家姐弟,姿态放得更低:“杜四叔的英灵,淮州监立碑铭记。青州杜家,往后但有差遣……”
杜红菱冷着脸不碰杯,杜清远仰头灌下,酒杯重重顿在桌上,算是给这新监正一分薄面。
最后,贾正义的目光落在陆明川身上,酒盘却空了。
他盯着这位沧浪门高徒,声音沉缓:“明川兄弟,淮州监百废待兴,正缺你这样的好手坐镇。留下帮我,如何?”话是问陆明川,目光却转向我。
陆明川剑眉紧锁,下意识看我:“江大哥?”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我身上。
我端着酒杯,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杯沿。
贾正义要人,更要不仅仅是沧浪门在青州、淮州的影响力,也是与我、还有我师门之间的桥梁。
“留下吧。”我声音平淡,却斩钉截铁,“沧浪门几百口人,还指着你这颗大树遮风挡雨呢。”
这话点透了陆明川的软肋,他不仅是江湖客,更是宗门未来的顶梁柱。
镇武司的虎皮,有时候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想起在青州培训时,陆明川才考取镇武司那份骄傲,与其当一个为虎作伥的平凡税吏,不如跟着贾正义这颗镇武司刚崛起的新生权贵。
陆明川脸色变幻,最终抓起桌上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滚动。
他抹去嘴角酒渍,盯着贾正义那只空袖管,哑声道:“好!但我只做该做的事!”
贾正义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终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尽。
沐雨一直紧挨着我站着,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
听到对话结束,她仰起小脸,一双蓄满泪水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我。
我心中微涩,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对杜清远和杜红菱道,“咱们……该起程了!”
贾正义单臂抱胸,“不送!”
……
杜氏姐弟高价买了一条乌篷船,里面装着杜镇原的棺材。
来到船坞,正在登船之时,某种莫名的情绪驱使着我回头望去……
一道清冷的身影出现在码头石阶尽头。
赵无眠已换下玄青色监正袍,一身素色常服,脸上却依旧覆着那副冰冷面具。
她目光扫过愤懑的陆明川、满脸鄙夷的杜红菱、抱着灵位匣别过脸的杜清远,最后落在我身上。
无人行礼,无人寒暄。
只有江风卷着枯黄的树叶,打着旋扑上她素净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