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南城楼
北地深冬的风,刮在脸上如同钝刀子割肉。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在晋阳城头,仿佛随时要倾塌下来。城墙上,象征河东节度使的猩红大纛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却被浓重的硝烟熏染得斑驳黯淡。
“呜——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撕裂了寒冷的空气,如同地狱恶鬼的催命符,从城下叛军连绵的营盘深处传来。伴随着号角,是滚雷般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的马蹄声!大地在微微颤抖!
“来了!叛贼的连环马!上城!快——!”城头守军声嘶力竭的吼叫瞬间被淹没在震天的声浪里。
河东节度使王承业,一身沾满血污和烟尘的明光铠,头盔早已不知去向,露出花白凌乱的头发。他双手死死扣住冰冷的城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城外那片越来越近、如同黑色钢铁洪流般涌来的恐怖景象!
烟尘蔽日!
数以千计的叛军重甲骑兵!战马皆披挂厚重的毛毡和镶铁皮甲,只露出喷吐着白气的口鼻和疯狂转动的血红眼珠!马背上的骑士更是如同铁罐头,全身包裹在精铁打造的札甲之中,连面部都覆着狰狞的鬼面铁罩!更令人胆寒的是,这些重骑并非散乱冲锋,而是用粗大的铁链将五匹马一组,连环锁扣在一起!五匹战马,十名骑士,组成一个不可分割、如同移动堡垒般的钢铁杀戮单元!
这正是史思明压箱底的杀手锏——幽州重骑连环马!人马皆裹重甲,连环冲击,专为破城凿阵而生!
“稳住!弓弩手——仰角——抛射——!”王承业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城下,“床弩!瞄准马腿!放——!”
城墙上,早已被连日血战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守军爆发出最后的勇气。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泼洒下去,带着凄厉的尖啸!手臂粗的床弩巨箭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狠狠扎向连环马阵的前排!
“噗噗噗…”“铛铛铛…”“唏律律——!”
箭雨落下,效果却微乎其微!大部分箭矢射在厚重的马甲和人甲上,只能溅起零星的火星,便被弹开!偶尔有巨箭射入马腿,战马轰然倒地,但锁链相连,旁边四匹战马也被带倒,整个连环马阵瞬间出现几个混乱的缺口!然而,缺口立刻被后续源源不断的钢铁洪流填补!倒地的重骑和战马,反而成了后续骑兵践踏的垫脚石!
“他娘的!这铁疙瘩…射不穿啊!”一个满脸血污的校尉绝望地吼道。
“火油!猛火油!给老子往下浇——!”王承业目眦欲裂,须发戟张,状若疯虎!
滚烫的、粘稠的黑色猛火油,从城头特制的倾倒口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浇在连环马阵的前锋上!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点火——!快——!”王承业厉声嘶吼!
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奋力掷下!
“轰——!!!”
烈焰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最前列的几十组连环马!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人马在烈焰中疯狂挣扎、翻滚!铁甲被烧得通红变形!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焦糊的恶臭!
火海暂时阻挡了连环马阵的势头!
“好!烧死这群狗娘养的!”城头爆发出短暂的、夹杂着恐惧与亢奋的欢呼!
然而,王承业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喜色。他死死盯着火海后方。史思明的主力步兵方阵,如同黑色的潮水,在连环马撕开的短暂空隙和制造的心理威慑下,已经扛着密密麻麻的云梯、冲车,踏过被烧焦的尸体,如同蚁群般涌到了城墙根下!无数钩索带着呼啸声飞上城头!
“滚木礌石!金汁!给老子砸下去!别让他们上来——!”王承业的剑锋指向蚁附攻城的叛军步兵,声音因过度嘶吼而彻底破裂!
滚烫的金汁兜头淋下,被浇中的叛军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嚎,皮肉瞬间溃烂!沉重的滚木礌石砸落,将云梯连同爬满的士兵一起砸成肉泥!城上城下,每一寸空间都变成了血肉磨坊!
王承业亲自抢过一把长柄战斧,狠狠劈向一个刚冒头的叛军百夫长!血光迸溅!滚烫的鲜血喷了他满头满脸!他抹了一把脸,腥咸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生死搏杀的混乱中,一个穿着普通民夫衣服、满脸烟灰的亲兵,如同泥鳅般挤过混乱的人群,猛地扑到王承业脚边,死死抱住了他的腿!王承业正要一脚踹开,那“民夫”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低吼道:“节帅!史将军密令!火起之时,南瓮城闸门——勿闭!”
王承业挥斧的动作猛地一僵!浑浊的老眼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恐惧,有挣扎,最终化为一丝狠戾的决断——一闪而逝!他状似无意地狠狠一脚踹开那“亲兵”,怒骂道:“滚开!挡着老子杀贼!” 随即又挥舞着战斧,嘶吼着冲向另一处危急的垛口,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人注意到,在震天的喊杀和垂死的哀嚎声中,王承业背对着瓮城方向,对着一个心腹裨将,极其隐蔽地、幅度极小地——摆了摆手!
洛阳·龙门驿·夜
夜色如墨,冰冷刺骨。洛河在驿站外呜咽流淌,河面上漂浮着细碎的薄冰。龙门驿位于洛阳城南数十里的官道旁,背靠龙门山,前临洛水,位置偏僻。一支由十几辆骡马大车组成的“商队”,在驿站简陋的院落里歇脚。车辙深陷泥地,显然载重不轻。篝火在院子中央噼啪燃烧,昏黄的火光映照着几张疲惫而警惕的脸。正是伪装成商队的暗巡使团。
兵部职方司郎中裴冕,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眉头紧锁,裹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坐在火堆旁,就着火光仔细核对着几张从不同渠道抄录来的漕运单据副本。户部度支员外郎杨炎,年轻气盛,裹着厚厚的棉袍,搓着手,在院子里焦躁地踱步,嘴里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和一路的盘查刁难。
驿站那破败的堂屋里,转运司判官刘晏正与驿丞交涉。刘晏三十出头,身材不高,却精干异常,一双眼睛透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精明。他脸上堆着商人惯有的圆滑笑容,将一小锭银子不动声色地塞进驿丞那油腻的袖口里:“驿丞大人辛苦,这点小意思给兄弟们打点酒驱驱寒。我们这行商走货的,就图个平安顺遂。夜里还需劳烦大人多派几个兄弟在院外巡更,这兵荒马乱的,听说附近不太平啊?”
驿丞掂量着袖中银子的分量,蜡黄的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好说好说!刘掌柜放心!小老儿这就安排!保管一只野狗都溜不进来!” 他拍着胸脯保证,浑浊的眼睛却不易察觉地扫过院子里那些骡车——车辙太深了,装的绝不仅仅是寻常货物。
夜渐深。呼啸的寒风刮过驿站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鬼哭。除了守夜护卫刻意压低的交谈和篝火的噼啪声,驿站陷入一片死寂。
驿站后院堆放杂物的柴房阴影里,几条如同壁虎般的黑影,无声无息地贴着冰冷的土墙滑落。他们全身包裹在紧身的黑色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手中握着涂抹了黑漆、在夜色中绝不反光的短刀和精巧的手弩。为首一人,对着驿站前院方向,极其轻微地做了个手势。
驿站前院,两个负责守夜的“商队护卫”抱着长矛,背靠着骡车打盹。其中一个似乎被寒风吹醒,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娘的…真冷…”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手肘不经意间碰到了旁边一辆骡车车辕上绑着的一个不起眼的藤条箱。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括弹动声,从藤条箱内部传出!
就在这声音响起的刹那!
“咻咻咻——!”
数支淬毒的弩箭如同毒蛇的獠牙,从驿站屋顶的阴影、院墙的豁口、甚至柴堆后面电射而出!精准无比地射向那两个守夜护卫的咽喉和心口!
“呃…呃…” 两个护卫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捂着飙血的脖子软倒在地!
几乎同时!几条鬼魅般的黑影从柴房方向暴起!如同离弦之箭扑向那辆发出异响的骡车!目标明确——那个看似普通的藤条箱!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残忍的光芒!箱子里,是暗巡使团此行最重要的东西——那些足以扳倒安禄山的原始账册副本!
“敌袭——!” 一声凄厉的示警声划破夜空!是刚走出堂屋准备解手的杨炎!他目睹了护卫倒地和黑影扑出的瞬间!巨大的恐惧让他声音都变了调!
示警声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整个驿站瞬间炸开!
“呛啷!”“呛啷!” 其余护卫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拔刀怒吼着冲了出来!
裴冕猛地站起,手中的单据散落一地,脸色瞬间惨白!他下意识地扑向那辆装着藤条箱的骡车!那是命根子!
“保护账册——!” 刘晏的厉喝声从堂屋门口传来!他反应最快,手中已多了一把尺余长的精铁算盘!算盘珠并非木制,而是精铁打造!他身形如电,竟后发先至,挡在了裴冕和扑来的黑衣人之间!
“叮叮当当!” 金铁交鸣声爆响!刘晏的铁算盘舞得密不透风,瞬间格开数把刺来的短刀!火星四溅!
然而,扑向骡车的黑衣人首领动作更快!他看也不看刘晏,反手一刀逼退一名冲上来的护卫,另一只手如同铁爪,狠狠抓向骡车上的藤条箱!
“休想!” 杨炎目眦欲裂,情急之下抓起火堆旁一根燃烧的木柴,怪叫着砸向黑衣人首领的后背!
黑衣人首领冷哼一声,身形诡异一扭,燃烧的木柴擦着他的衣角飞过。他抓向藤条箱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咔嚓!” 藤条箱的锁扣被他生生扯断!箱盖掀开!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块压重的石头!
“什么?!” 黑衣人首领瞳孔骤缩!中计了!
就在他一愣神的刹那!
“噗嗤!”
一柄冰冷的、淬毒的短刃,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从他侧后方递出,精准地刺入了他的肋下!握刀的手,竟是那个刚刚还一脸谄媚的驿丞!此刻他脸上哪还有半分卑微,只有冷酷的杀意!
“呃啊…!” 黑衣人首领剧痛之下,反手一刀劈向驿丞!驿丞灵活后撤,避开刀锋,脸上露出狞笑。
“账册在裴冕身上!杀了他!” 驿丞尖声叫道,指向正被两名黑衣人围攻、险象环生的裴冕!
所有黑衣人的目标瞬间转向裴冕!攻势更加疯狂!
“保护裴大人!” 刘晏目眦欲裂,铁算盘横扫,砸飞一名黑衣人的短刀,自己肩头却被另一名黑衣人划开一道血口!杨炎也红了眼,捡起地上护卫的长矛,毫无章法地乱捅乱刺!
场面混乱到了极点!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驿站狭小的院落成了修罗场!护卫一个个倒下!裴冕的胳膊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半幅衣袖!刘晏和杨炎也是伤痕累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驿站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狠狠撞开!木屑纷飞!
十几名身着黑色劲装、手持制式横刀和劲弩的精悍汉子,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他们行动迅捷,配合默契,弩箭精准点射,瞬间放倒了几名背对着大门的黑衣人!为首一人,面容冷峻如铁,眼神锐利如鹰,正是皇帝李琰秘密派出的另一支接应力量——百骑司的暗卫头目,代号“枭”!
“百骑司办案!逆贼受死——!”“枭”的声音冰冷,如同死神的宣判。他手中横刀化作一道匹练寒光,直取那名伪装驿丞的杀手!
突如其来的强援让黑衣人阵脚大乱!驿丞见势不妙,虚晃一刀逼退“枭”,怪叫一声:“风紧!扯呼!” 转身就想翻墙逃跑!
“想走?晚了!” 刘晏眼中精光爆射!他一直在混乱中冷静观察!就在驿丞转身的刹那,他猛地将手中沉重的铁算盘当做暗器,狠狠砸向驿丞的后心!
“砰!” 一声闷响!铁算盘结结实实砸在驿丞背上!驿丞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绑了!” “枭”厉声喝道。手下暗卫如狼似虎扑上!
残余的黑衣人见首领被抓,心胆俱裂,纷纷作鸟兽散,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战斗在百骑司介入后迅速结束。院子里一片狼藉,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护卫死伤过半,裴冕、刘晏、杨炎皆带伤。
“枭”走到惊魂未定的裴冕面前,单膝跪地:“卑职百骑司暗卫‘枭’,奉陛下密旨,暗中护卫并接应裴大人一行!救驾来迟,请大人恕罪!”
裴冕捂着流血的胳膊,脸色苍白,喘息着摇头:“不…不迟…枭统领来得正是时候…若非…若非刘判官机警…” 他目光投向刘晏,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刘晏正捂着肩头的伤口,在杨炎的搀扶下走过来。他脸上毫无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异常凝重。他走到那辆被掀翻的骡车旁,从一堆散落的草料和杂物下面,费力地拖出一个沾满泥土、毫不起眼的粗麻布袋。
“真正的账册…在这里。” 刘晏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丝心有余悸,“昨夜扎营时,我见驿丞眼神闪烁,反复窥视我们装‘账册’的藤条箱,便觉不妥。入夜前,借口检查货物,将真正的账册副本和最重要的几张原始凭据,转移到了这个装马料的麻袋里,上面覆盖了厚厚一层草料…那藤条箱里,只放了几块石头和…几张无关紧要的货单。”
他解开麻袋口,露出里面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摞账册和单据。
杨炎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刘晏肩头的伤口,又看看地上那个空藤条箱,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若非刘晏这一手瞒天过海,此刻这些足以要安禄山命的证据,恐怕已经落入敌手,他们三人也早已是冰冷的尸体!
裴冕更是后怕得浑身发冷,他看着刘晏,由衷叹道:“刘判官…真乃…国士也!”
“枭”检查了一下驿丞的伤势,确认其只是被砸晕,命人捆好。他走到刘晏身边,沉声道:“刘大人,此地不可久留!洛阳留守府恐怕已不可信!我们必须立刻改道,绕开官驿,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进入河北!迟则生变!”
刘晏看着麻袋中的账册,又望向北方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杀机四伏的土地,重重点头:“好!即刻动身!” 他眼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安禄山越是想毁掉这些东西,就越证明它们能要他的命!此物,必须送到陛下手中!”
泥婆罗·迦毗罗卫·阿育王石柱遗迹
巨大的阿育王石柱在晨曦微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柱身上古老的婆罗米文字刻着慈悲的佛法箴言,此刻却被喷溅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所玷污。
石柱周围,一片狼藉。折断的兵器、散落的箭矢、倒毙的战马和穿着唐军皮甲或吐蕃服饰的尸体,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林特有的湿热腐殖气息,令人作呕。
归义军都尉张议潮背靠着冰冷的石柱基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那道恐怖的伤口——一支黝黑的、带着倒刺的异形弩箭,几乎完全没入了他的左胸,只留下尾羽!鲜血早已浸透了他大半个胸膛,将身下的泥土染成暗红。他脸色灰败,嘴唇因失血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但那双锐利的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着前方。
在他身前,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尸体。其中几具格外醒目——他们穿着不同于吐蕃人的黑色紧身劲装,头裹黑巾,手中握着造型奇特、带着弧度的锋利弯刀!正是这些人的突然出现和悍不畏死的搏杀,让张议潮这支追捕赞普的精锐轻骑,遭遇了毁灭性的伏击!
张议潮身边,只剩下最后五名同样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归义军悍卒。他们背靠着石柱,组成一个小小的半圆,用身体护卫着自己的都尉。他们手中的横刀已经崩口,弩箭早已射空,眼神中充满了悲愤和决绝。
在他们对面十几步外,站着二十几个同样黑衣黑巾的刀手。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眼神阴鸷如鹰,手中那柄弧度更大的弯刀还在滴着血。他身边,簇拥着几个惊魂未定、穿着华丽吐蕃服饰的人——正是弃隶缩赞赞普和他的几个心腹大臣!赞普的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怨毒。
“唐狗…想不到吧?” 黑衣首领用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汉话,沙哑地开口,声音如同夜枭,“赞普的命…我们‘新月弯刀’…保了!” 他舔了舔刀刃上的鲜血,露出残忍的笑容,“你们的弩…很厉害…可惜…射不穿我们大食精钢打造的链甲!”
张议潮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大口的血沫。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黑衣人身上在晨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细密锁甲,又看了看自己脚边一具唐军尸体手中那具卡了壳、弩弦断裂的劲弩…一股冰冷的绝望和滔天的愤怒交织在心头!
不是败在吐蕃人手里!而是败在这些突然出现的、装备精良、悍不畏死的黑衣大食佣兵手里!赞普竟然勾结了大食人!
“呸!” 张议潮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尽力气嘶吼道:“大食…走狗!你们…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我大唐…安西铁骑…迟早…踏平…布哈拉(大食重镇)!”
“死到临头,还嘴硬!” 黑衣首领眼中杀机毕露,缓缓举起了弯刀。他身后的黑衣刀手也纷纷举起武器,如同即将扑食的狼群。
“都尉!跟他们拼了!” 张议潮身边最后的五名悍卒发出绝望的怒吼,握紧了残破的刀柄,准备发起最后的冲锋!
张议潮看着步步紧逼的黑衣人,看着赞普那怨毒而庆幸的脸,又看了看东方——那是大唐的方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竹筒!竹筒一端,引信赫然在目!
“保护赞普——!” 黑衣首领脸色剧变!他认得那东西!唐军的掌心雷!
“一起…下地狱吧——!” 张议潮脸上露出狰狞而快意的笑容,用牙狠狠咬住引信,猛地一扯!
“嗤——!” 引信冒出火花!
“快退——!” 黑衣首领魂飞魄散,一把拽住吓傻的赞普,疯狂向后扑倒!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光和浓烟瞬间吞噬了阿育王石柱的基座!破碎的石块、泥土、残肢断臂伴随着巨大的冲击波四散飞溅!
烟尘缓缓散去。石柱基座被炸出一个大坑。张议潮和他最后五名忠勇的部下,连同靠得最近的两名黑衣刀手,已然尸骨无存。稍远处的黑衣人也被震得东倒西歪,灰头土脸。赞普在黑衣首领的拼死保护下,只是被冲击波掀了个跟头,吓得面无人色。
“疯子!这群唐狗都是疯子!” 黑衣首领心有余悸地爬起来,看着那片狼藉的爆炸点,又惊又怒。
“走!快走!离开这里!去…去天竺!” 弃隶缩赞赞普惊恐万状地嘶喊着,再不敢停留片刻,在黑衣佣兵的簇拥下,仓皇地逃向密林更深处,消失在晨曦的薄雾中。
只留下残破的石柱、遍地的尸骸、尚未散尽的硝烟,以及石柱上那被鲜血浸染的、扭曲的佛法箴言,无声地诉说着这片佛陀诞生之地上刚刚发生的惨烈与背叛。归义军的鹰旗,被爆炸的余波撕扯成碎片,零落于泥泞的血泊之中。
潼关·西门·点将台
寒风如刀,卷动着玄色的大纛,发出猎猎的悲鸣。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潼关巨大的西门瓮城内外,黑压压一片!三万精锐骑兵肃立如林!
战马披挂整齐,打着响鼻,喷吐着团团白气。马背上的骑士,皆是右威卫、左骁卫、神策军百里挑一的健儿!他们身披玄甲或明光铠,头戴红缨铁盔,腰挎横刀,背负强弓劲弩,马鞍旁挂着长槊或马槊,杀气凝如实质!一面面代表着各支精锐部队的认旗(小旗)在寒风中翻卷,如同钢铁森林中跳动的火焰。
点将台上,苏定方一身玄铁山文重甲,猩红的大氅在身后狂舞,如同燃烧的烈焰。他须发皆白,却身姿挺拔如标枪,那双阅尽沧桑的虎目,此刻锐利如电,缓缓扫过台下这钢铁般的洪流!一股无形的、仿佛能碾碎山岳的铁血杀气,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压得数万人鸦雀无声!
在他身后稍侧一步的位置,上官婉儿强撑着病体,裹着厚厚的银狐裘披风,脸色依旧苍白,左臂悬吊在胸前。她亲自捧着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紫檀木托盘,托盘上,静静躺着一枚造型古朴、散发着幽幽寒光的青铜虎符!这是调兵的信物,更是皇帝的重托!
“咚!咚!咚!”
三声沉重的聚将鼓,如同巨人的心跳,砸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苏定方猛地向前一步,站到点将台边缘。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台下每一个士兵的脸庞。那目光,带着千斤重担,带着帝国存亡的嘱托,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死之气!
“儿郎们——!” 苏定方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如同金铁交鸣,蕴含着千军万马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凛冽的寒风,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你们…看到了什么?!” 他猛地抬手,指向东方!指向那片被叛军铁蹄蹂躏的土地!
“老夫看到的…是太原城头…父老乡亲在火海中哀嚎!是榆次城外…我大唐将士…尸骨未寒!是河东驿道…即将被叛军掐断!是安禄山那条养不熟的肥猪…正在磨牙吮血!要把我大唐的江山…撕得粉碎——!”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将士们的心头!愤怒的火焰,在数万双眼中熊熊燃起!
“安禄山!何许人也?!” 苏定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鄙夷与滔天的杀意!
“一个…靠着谄媚钻营…爬上高位的…杂胡!”
“一个…养寇自重…拥兵割据的…国贼!”
“一个…忘恩负义…反噬君父的…豺狼——!”
“如今!这头豺狼…露出了獠牙!它要咬断…我大唐的咽喉!要践踏…我汉家的山河!要让我等…和我们的父母妻儿…沦为胡虏的奴隶——!”
“儿郎们!告诉我——!”
“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不答应——!不答应——!!!”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三万铁骑的咆哮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震得潼关城墙都在微微颤抖!士兵们双目赤红,紧握刀柄,恨不得立刻杀向东方!
“好——!” 苏定方须发戟张,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跟随他征战半生、饮血无数的御赐横刀!刀锋直指苍穹!寒芒映日!
“陛下有旨——!”
“命老夫…统尔等…三万铁骑——!”
“出潼关——!”
“踏破范阳——!”
“斩安禄山狗头——!靖此国难——!!!”
“此一去——!”
“…唯有…死战——!”
“…不胜——!”
“…即死——!!!”
“死战!死战!死战——!!!” 回应他的,是更加狂暴、更加决绝的怒吼!每一个士兵都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燃烧!
苏定方猛地转身,看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强忍着肩骨的剧痛,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明黄绸缎滑落,露出那枚象征着生杀予夺的青铜虎符!
苏定方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极其郑重地,握住了那枚冰冷的虎符!如同握住了帝国的命运!
“婉儿姑娘…” 苏定方看着眼前这个同样伤痕累累、却依旧坚韧如竹的女子,虎目之中,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托付,“陛下…和这长安城…就…拜托你了!”
上官婉儿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勉强的、却异常坚定的笑容,声音轻而清晰:“老将军…此去…定要…活着回来…婉儿…等您…凯旋的捷报!”
苏定方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他猛地高举虎符,面向台下如林的铁骑,发出了最后的、撕裂长空的咆哮:
“开城门——!”
“目标——”
“范阳——!”
“进军——!!!”
“轰隆隆——!”
潼关巨大的西门,在绞盘的转动声中,缓缓洞开!露出了外面苍茫而杀机四伏的原野!
“呜——呜——呜——!”
苍凉雄浑的号角声,响彻云霄!
苏定方一马当先!玄甲红氅,如同一道燃烧的流星!率先冲出了潼关!
“杀——!!!”
三万铁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紧随其后!铁蹄踏碎大地,卷起漫天烟尘!滚滚向东!带着帝国最后的希望,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扑向那场席卷北方的滔天血火!
上官婉儿独立于寒风凛冽的点将台上,望着那渐渐消失在烟尘中的钢铁洪流,望着那面猎猎飘扬的苏字大纛,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她裹紧了冰冷的狐裘,左肩的伤痛似乎也变得麻木。她知道,帝国的命运,从这一刻起,被彻底推向了未知的深渊。而她,必须在这深渊的边缘,为她的陛下,撑起最后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