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太极宫·甘露殿
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清雅,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药味和一种无形的沉重。御榻之上,李琰半倚在厚厚的锦缎引枕中,脸色依旧苍白,但比之前几日多了几分生气。左肩的绷带换过,不再透出刺目的暗红。太医令刚刚诊完脉,留下“陛下脉象渐趋平稳,然阳毒蛰伏,脏腑之创仍需静养百日”的医嘱,躬身退下。
御榻旁,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小几上,堆叠着小山般的奏疏和账簿。上官婉儿身着素雅的月白色宫装,外罩一件银狐裘坎肩,衬得她愈发清瘦。左肩处被固定着,用丝绦悬在颈间,右手腕也缠着厚厚的细麻布。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明澈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智慧,如同寒潭映月。此刻,她正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极其艰难却一丝不苟地,用一支特制的细杆朱笔,在一本摊开的、厚如砖石的《河北道诸州赋税钱粮总录》上勾画批注。
每一次细微的抬手,都牵扯着肩骨的疼痛,让她秀眉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咬着下唇,专注的神情没有丝毫动摇。高力士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替她翻动沉重的书页。
李琰的目光,并未落在奏疏上,而是静静地落在婉儿身上。看着她因伤痛而微蹙的眉尖,看着她专注批阅时紧抿的唇角,看着她手腕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心底翻涌。是愧疚?是心疼?亦或是…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言表的庆幸与珍视?长安的血雨腥风,差点夺走了她。
“咳…”李琰轻咳一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他刻意放柔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婉儿…歇息片刻吧…这些…让户部的人先核着…”
婉儿闻声,抬起眼帘,那双清亮的眸子看向李琰,露出一抹极淡、却足以安抚人心的浅笑,声音轻柔却坚定:“陛下宽心,臣无碍。户部呈上的总录,条目虽清,然勾稽之道,需前后印证,非亲力亲为恐有疏漏。”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账簿,朱笔精准地点在“范阳节度府·天宝十载秋税粮秣”一栏的数字上,眉头却蹙得更紧。
“陛下,”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左手玉指顺着那行墨字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一个庞大的数字上。“您看此处,范阳节度府所报秋税粮秣,折粟米计一百二十万石。”
李琰目光微凝。范阳…安禄山…这个名字如同阴影,始终盘踞在他心头。他示意婉儿继续说。
“臣查阅了前载、再前载之数,”婉儿朱笔轻点旁边两行小字,“范阳辖境,幽、蓟、檀、妫、易诸州,虽为河北重镇,然土地产出有限。去岁大熟,其报粮秣为九十五万石,已属丰盈。前载平年,报八十七万石。而今年…”她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李琰:“幽州等地奏报,入秋后雨水偏少,恐有小歉。然安禄山所报秋税,竟反超去岁大熟之数二十五万石!凭空多出三成有余!”
“凭空多出三成?”李琰眼中寒光一闪,声音低沉下来。赋税钱粮,国之命脉,更是藩镇命门!虚报瞒报,不是贪腐,便是…有不臣之心!
“正是。”婉儿肯定地点点头,朱笔在“一百二十万石”旁重重画了一个刺眼的朱圈!“臣核对了转运使司的漕运记录、幽州太仓的入仓凭据副本,以及当地常平仓的存粮簿册…三处账目虽有勾连,却存在诸多无法自圆其说的勾抹、涂改和日期错漏!尤其是转运司记录中,从永济渠发往范阳的最后三批粮船,总计应运粮秣三十万石,其核验签押的笔迹…臣观之,似出自同一人之手,且墨色浓淡、笔锋走势,与前后记录迥异!显系…伪造!”
伪造漕运记录!虚报税粮!这已不是简单的贪渎!安禄山截留如此巨量的粮秣,意欲何为?养兵?囤积?还是…备战?!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李琰的心脏!比肩胛的伤口更痛!他猛地坐直身体,剧烈的动作牵扯伤口,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陛下!”婉儿和高力士同时惊呼!
“无妨!”李琰强忍着剧痛和翻涌的气血,抬手阻止他们上前。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的腥甜,目光死死盯住账簿上那个被朱圈标注的刺目数字,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好…好一个安禄山…好一个…忠心体国!”
“虚报税粮…截留漕米…他这是…要给自己…囤一座…起兵造反的…粮山吗?!”
“苏定方——!”李琰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侍立在殿门阴影处、如同铁塔般的玄甲大将军!
“臣在!”苏定方一步跨出,甲胄铿锵,抱拳躬身。
“即刻!”李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
“以兵部勘合之名…遣精干御史…会同户部、转运司干员…”
“…组成…暗巡使团!”
“…秘赴…河北!”
“…明查漕运…暗核仓廪!”
“…重点…给朕盯死…范阳!平卢!河东!三镇!”
“…尤其是…安禄山!”
“…凡有…勾结串联…虚报瞒报…私蓄甲兵粮秣…之实证…”
“…无论…涉及何人…”
“…就地锁拿…押解回京!”
“…敢有…阻挠抗命者…”
“…以谋逆论处——!”
“…先斩后奏——!!!”
“臣!遵旨!”苏定方眼中精光爆射!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铁血的气息瞬间充斥大殿!
李琰疲惫地靠回引枕,胸口剧烈起伏,额角冷汗涔涔。婉儿担忧地看着他,轻声道:“陛下…安禄山经营河北多年,树大根深…此去…凶险万分…”
“凶险?”李琰缓缓闭上眼,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苦涩的弧度。“再凶险…也险不过…让这头…养在卧榻之侧的…豺狼…继续…肥下去!”
他睁开眼,目光投向殿外那被高墙分割的、铅灰色的天空。范阳…安禄山…这场席卷帝国的风暴,已在无声中,悄然酝酿!
吐蕃·逻些城
高原的阳光,失去了云层的遮挡,变得异常炽烈而刺眼,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皮肤上。稀薄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肺腑撕裂般的痛楚。
昔日庄严肃穆、金顶辉煌的布达拉宫,此刻已沦为一片狼藉的战场!巨大的宫墙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刀劈斧凿的创口,精美的壁画被污血和烟尘覆盖,断裂的经幡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宫墙内外,到处是倒伏的尸体——吐蕃士兵、僧侣、宫人…粘稠的鲜血将洁白的石阶和地面染成一片片刺目的暗红,在阳光下迅速冻结成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硝烟和尸体烧焦的恶臭。
象征着吐蕃王权的巨大金顶,此刻,一面被硝烟熏染、却依旧倔强挺立的雪白鹰旗,正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招展!旗面上那展翅擒蛇的雄鹰,如同俯视着这片被征服的土地!
高仙芝一身银甲早已被血污和烟尘覆盖,白袍也成了褴褛的赭红色。他手持丈八银枪,枪尖上的血珠尚未完全凝固,站在布达拉宫最高处、昔日赞普议政的金顶平台边缘。寒风卷起他染血的战袍,猎猎作响。他俯瞰着下方如同蚁群般溃逃、消失在通向西南方山峦道路中的吐蕃残兵败将,以及更远处、那座在战火中呻吟的圣城逻些,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高原寒冰般的杀伐之气。
“大帅!”一名浑身浴血、脸上带着刀疤的安西军都尉大步上前,抱拳禀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搜遍了!赞普(弃隶缩赞)那老狐狸!在宫破前一个时辰,带着心腹和数百近卫,从密道跑了!方向…西南!看踪迹,是往泥婆罗(尼泊尔)那边去了!”
“泥婆罗?”高仙芝剑眉一轩,眼中寒光如电!泥婆罗,吐蕃西南属国,山高林密,道路崎岖。赞普遁入其中,若让他喘过气来,勾结泥婆罗甚至天竺势力,必成心腹大患!斩草,必须除根!
他猛地转身,银枪枪尖划破炽烈的阳光,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狠狠指向西南方那片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山脉!
“想跑?”
“传令——!”
“归义军都尉张议潮——!”
高仙芝的声音如同金戈交鸣,响彻金顶平台:
“率本部精骑——!轻装简从——!”
“循迹追击——!直入泥婆罗——!”
“务必——生擒吐蕃赞普——!”
“断其苗裔——绝其后患——!”
“若遇泥婆罗王军阻拦——”
高仙芝眼中杀机爆射,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地:
“——视为同谋——!”
“——挡我者——死——!!!”
“得令——!!!”张议潮,一名身材精悍、目光锐利如鹰的年轻将领,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猛地抱拳,声如炸雷!他不再有丝毫停留,转身如同离弦之箭,冲下金顶平台!
“归义军的弟兄们——!跟老子走——!抓大鱼去——!!!”
片刻之后,一支人数不多、却极其彪悍迅捷的轻骑兵,如同出笼的猎豹,卷起漫天烟尘,冲出逻些城残破的西门,朝着西南方那片连绵的群山——狂飙而去!马蹄踏过冻结的血泊,溅起细碎的冰晶,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
高仙芝收回目光,再次投向脚下这片被征服的王都。硝烟尚未散尽,抵抗仍在零星发生。他深吸一口带着浓烈血腥味的稀薄空气,声音冰冷,传遍整个金顶:
“其余各部——!”
“肃清残敌——!整饬城防——!”
“张贴安民告示——!”
“逻些城——”
“…即日起——!”
“…归大唐——安西都护府——辖制——!!!”
“敢有作乱者——格杀勿论——!!!”
雪白的鹰旗,在布达拉宫之巅,迎着高原凛冽的寒风,傲然飘扬!
陇山以西·无名荒原
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肮脏的残雪和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铅灰色的天幕低垂,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下些许惨淡的光晕,映照着这片死寂的战场。
几块巨大的岩石沉默矗立,如同亘古的墓碑。岩石围拢的狭小区域内,景象惨不忍睹。冻结的暗红血冰覆盖了每一寸土地,混合着破碎的皮毛、内脏和折断的兵器。十几具狼尸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毙在周围,空气中残留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岩石最深处,两具早已冰冷僵硬的躯体,凝固在最后的姿态中。
巴图背靠石壁,半跪于地,独臂紧握着一柄深深插入冻土的弯刀,如同不屈的战神雕像。身披十数道深可见骨的恐怖创口,鲜血早已流干冻结。
磨延啜仰躺在他身后的狼皮上,空洞的眼神望着苍穹,手中紧攥着半截断裂的金刀。
“嗒嗒…嗒嗒嗒…”
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猝然打破了荒原死一般的寂静!由远及近,如同骤雨敲打地面!
数十骑彪悍的拔野古骑兵,如同旋风般出现在荒原的地平线上!他们身披皮甲,挥舞着弯刀,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风霜,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这片死寂之地。为首一骑,竟是一位身着火红狐裘、头戴银饰抹额的少女!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面容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英气与明丽,此刻却布满了焦急与惶恐。正是拔野古部可汗之女,阿史那云的闺中密友——阿史那敏!
当她的目光触及岩石下那片狼藉的战场,尤其是看到那尊至死守护的独臂身影和他身后那熟悉的身影时,阿史那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明媚的大眼睛中,瞬间蓄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恐和巨大的悲痛!
“不——!!!”一声凄厉到撕裂心肺的悲鸣,猝然从她口中迸发!她猛地一夹马腹,不顾一切地冲向岩石避风处!战马被浓烈的血腥味惊得人立而起,她却浑然不顾,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踉跄着扑到那片冻结的血泊之中!
“父汗——!巴图叔——!”阿史那敏扑到磨延啜冰冷的身体旁,双手颤抖着,想要触碰那张灰败僵硬的脸庞,却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看着磨延啜胸口那致命的刀伤,看着他手中那半截象征着王权陨落的断刃,看着巴图那遍体鳞伤、至死守护的姿态…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紧紧抓住磨延啜冰冷的、沾满血污的手,将脸深深埋在那早已失去温度的掌心,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
“父汗…父汗…您醒醒…您看看敏儿啊…”
“巴图叔…您答应过…要教我骑射的…”
“云姐姐…云姐姐还在等您回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悲戚的哭声在空旷的荒原上回荡,混合着寒风的呜咽,更添凄凉。随行的拔野古骑兵们纷纷下马,肃立在周围,看着眼前惨烈的一幕,看着他们小公主撕心裂肺的悲痛,个个面露戚容,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们默默地摘下头盔,垂下头,向这位曾经威震草原、如今却凄凉陨落的回纥汗王,致以最后的敬意。
许久。
阿史那敏的哭声渐渐微弱,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沾满了血污和尘土。那双原本明媚的大眼睛,此刻红肿不堪,却透出一种被巨大悲痛淬炼过的、如同寒冰般的坚毅。
她轻轻松开磨延啜的手,用衣袖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与污迹。然后,她艰难地站起身,走到依旧保持着守护姿态的巴图身边。看着这位至死守护父汗的忠魂,看着他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阿史那敏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敬意。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巴图半跪的躯体,深深地、深深地——叩拜下去!
额头重重抵在冰冷、沾满父汗与忠魂之血的冻土上!
再抬起头时,额头上已是一片青紫,沾着血污的泥土。她的眼神,却变得异常清明,如同被泪水洗过的寒星,闪烁着刻骨的仇恨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来人!”阿史那敏的声音不再颤抖,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冰冷与威严。
“收殓父汗…和巴图叔的遗体!”
“用最洁白的毡毯包裹!”
“小心…抬上马车!”
“还有…”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半截染血的金刀断刃,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哀伤与沉重:
“这金刀…是父汗最后的尊严…也…带上!”
“我们…”她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仿佛要将这荒原的悲怆与仇恨都吸入肺腑:
“…带父汗…回家!”
“回拔野古!”
“此仇…此恨…”
阿史那敏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在寒风中回荡:
“…我拔野古部…记下了!”
“…吐蕃…论莽罗支…!”
“…长安…李唐…!”
“…血债——”
“…必以血偿——!!!”
寒风中,少女悲怆而决绝的誓言,如同孤狼的长嗥,久久回荡在埋葬了草原狼王的无名荒原之上。
范阳·节度使府邸·夜
范阳节度使府邸,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巨大的厅堂内,暖香馥郁,炭火盆烧得通红,驱散了北地深秋的寒意。然而,这表面的奢华喧嚣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躁动与压抑。
主位之上,安禄山庞大的身躯深陷在一张铺着斑斓虎皮的巨大胡床之中。他年近五旬,身躯肥硕如山,层层叠叠的赘肉几乎要从华贵的紫绫蟒袍中溢出来。一张油光满面的圆脸上,堆着看似憨厚的笑容,细小的眼睛眯成两条缝,闪烁着难以捉摸的精光。他一手把玩着两颗硕大的、油光锃亮的铁胆,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搭在身边一名仅着轻纱、体态妖娆的粟特舞姬丰腴的腰肢上。
厅堂中央,数名同样身着薄纱、身段曼妙的粟特舞姬正随着急促的胡旋乐曲,疯狂地旋转、跳跃!雪白的赤足踏在光洁的地板上,金铃叮当作响。薄纱翻飞,春光若隐若现,媚眼如丝,舞姿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挑逗与诱惑。两侧的席位上,坐着范阳、平卢两镇的心腹将领和幕僚: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高尚、严庄…个个身着锦袍,面前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酒,却大多无心享用。有人强作欢笑,应和着乐曲;有人则眉头紧锁,目光闪烁,不时偷眼看向主位上那位看似沉醉于歌舞的节度使。
一曲终了,舞姬们香汗淋漓,娇喘吁吁地躬身退下。厅堂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盆中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安禄山手中铁胆摩擦的“咯吱”声。
“好!跳得好!哈哈!”安禄山拍着肥厚的手掌,发出洪钟般的笑声,脸上的肥肉随之抖动。“赏!重重有赏!”几名亲兵立刻端着装满金锭的托盘上前。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仅仅维持了一瞬。当目光扫过席间那些神色各异的将领幕僚时,那双细小的眼睛深处,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他端起面前一只纯金打造的酒杯,里面盛满了殷红如血的西域葡萄美酒。
“诸位…”安禄山的声音依旧洪亮,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今日…召集大家…除了看舞听曲…还有一事…”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环视全场,将所有人紧张、忐忑、甚至畏惧的神情尽收眼底。手中的金杯被缓缓捏紧,杯壁甚至发出轻微的呻吟。
“长安…传来消息…”安禄山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北地寒风:
“皇帝…没死!”
“太子…被废了!”
“崔琰…那老狐狸…一把火…把自己…连同博陵堂…烧了个干净!”
“苏定方…那条老狗…带着玄甲军…血洗了长安城!”
“还有…”他猛地将金杯重重顿在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砰!”一声闷响!殷红的酒液溅出,如同鲜血泼洒!
“…皇帝老儿…派了暗巡使团…要来河北!”
“…查漕运…核仓廪!”
“…重点…就是盯着…咱们范阳!平卢!河东!”
“…盯着…我安禄山——!”
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厅堂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将领幕僚脸色剧变!史思明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高尚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骇;严庄捻着胡须的手指僵在半空…
暗巡使团!查漕运!核仓廪!皇帝这是要动手了!要掀开他们精心掩盖的盖子!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安禄山看着众人惊恐的表情,肥硕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更加“憨厚”、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那张沾满酒渍的、用金线绣着精美花纹的丝帕,仔细地擦拭着肥厚的手指上沾染的酒液。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压迫感。
“怕了?”他嗤笑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皇帝老儿…重伤未愈…就急着…把手伸到…咱河北来了?”
“他以为…废了太子…烧了崔家…杀了几个金吾卫…就能…高枕无忧了?”
“他以为…派几个…不知死活的御史…就能…掀翻…咱爷们儿…经营了…十几年的…基业?!”
“笑话——!”
安禄山猛地将手中丝帕狠狠摔在地上!脸上的笑容瞬间化为狰狞的戾气!细小的眼睛爆射出骇人的凶光!
“老子…在范阳…囤的粮…够二十万大军…吃三年!”
“老子…养的兵…个个都是…能征善战的…虎狼!”
“老子…的刀…磨得…比那老狗苏定方的槊…还要快——!”
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从胡床上站起!如同山岳拔地!沉重的脚步踏得地板嗡嗡作响!他环视着噤若寒蝉的众将,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咆哮,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既然…他李琰…不给我们…活路!”
“…那就…别怪老子…掀了他的桌子——!!!”
他猛地抬手,肥硕的手指如同铁戟,狠狠指向——西南方向!
“史思明——!”
“蔡希德——!”
“崔乾佑——!”
“给老子听好了——!!!”
安禄山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带着碾碎一切的毁灭意志:
“即刻——点兵——!”
“…范阳精锐——!平卢铁骑——!”
“…披甲——!备马——!带足干粮——!”
“…目标——”
他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最终定格在西方!
“…河东——太原——!!!”
“给老子——”
“…拿下——王承业——!”
“…控制——河东驿道——!”
“…锁死——潼关门户——!”
“…断了…长安的…粮道和援兵——!!!”
“三日内——!”
“…老子要看到——太原城的钥匙——!”
“…放在…这张案几上——!!!”
“得令——!!!”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三人猛地起身,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凶光,抱拳嘶吼!巨大的声浪震得厅堂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安禄山不再看他们,肥硕的身躯缓缓坐回胡床,重新端起那只金杯。脸上狰狞的戾气如同潮水般褪去,又恢复了那副看似憨厚的笑容。他对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乐师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接着奏乐…”
“接着舞…”
急促的胡旋乐曲再次响起,粟特舞姬们强忍着恐惧,再次旋转起舞。然而,此刻的舞姿,在摇曳的烛火下,却如同鬼魅般扭曲,映衬着主位上那张在光影中变幻莫测的、如同弥勒佛般微笑的、却深藏着滔天野心的肥硕面孔。
安禄山将金杯中残存的、如同鲜血般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细小的眼睛微微眯起,望向长安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李琰…你的暗巡使…
…到得了…范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