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有重量的。
那不是寻常夜晚的暗,而是沉淀了千年万载、不见日月、未亮天光、吸收了所有光线的浓稠的暗。
在这里,黑暗像粘稠的液体,缓慢流动,包裹着每一寸岩石、每一粒沙土、每一口呼吸,以及那些永不散去的低语。
小小的少年背着已经失去了知觉的女人,在嶙峋的乱石间艰难前行。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就连耳畔的风,都是黑的,唯一的光源,来源于身周那些游离不定的幽幽白光。
那些光在黑暗中一点点的靠过来,就好似温柔的爱人想要挽起少年的手臂一般,但刚刚贴近,就被玄青色的光芒逼退。
“滚开!”
他低低的吼,手中的短棍攥在手里,指头咔咔作响,那一缕白色的光退去,隔着三两丈,渐渐于光中化出一张凄冷的脸,哀婉的看着身上玄青色光芒一点点熄灭的少年。
少年喉结上下活动一下,浑身的每一寸血肉,都好似灌了铁石一般,沉甸甸的坠在身子上,让他每一步都无比吃力,背上的女人,气息更是微弱,那身在她身上惊艳清冷的白衣,此刻已被鲜血染成斑驳的暗红,左肩处的伤口仍在渗血,那是半个时辰前被一头不知名的妖兽的毒爪所伤。
他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右腿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每走一步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咬着牙,一步未停。
他拖着伤腿,一步一步往前,那刚刚被逼退的阴灵,又凑了上来,但似乎忌惮于他刚刚激发的法力,犹犹豫豫的停在原地,和他擦肩而过,然后......少年回头,那张面孔,无声无息的,落到了他身后去。
阴灵,这些在凡人口中被称为‘鬼’的东西,其实只是人死之后,心中欲念不休,亦或眷恋尘世,不愿往生的魂魄,这等阴魄之物,往往居于阴私潮湿之地,见不得光,见不得法力,见不得生人。
一见日精月华,顷刻蒸腾,修士法力之下,瞬间会被斩杀,甚至若不是那些怨气深重,欲念强横的阴灵,就是身体强健体魄雄浑的凡人,都能以强大的生灵阳气给冲散。
可偏偏.....这三者,他都没有。
此处离地面也不知多高,半点光芒不见,自己虽然是修士,但恶战之下,一身法力莫说十不存一了,就是刚刚激发法器的那点子法力,都是刚刚恢复上来了,至于体魄阳气.....少年苦笑一下,自己这伤腿哪怕是经过了简单的包扎处理,依旧流血不止,恐怕连凡俗当中的少年阳气都比自己此刻重,又哪里驱散得了这些阴私鬼物?
可他也不敢停,这地方,阴灵多的难以置信,他回头望去,心脏陡然收紧,虽然已经看了一路了,但每次回头,身后那庞大的白光,都让他有种心脏停住一般的窒息感,这一路走来,自己背后坠着跟着亦步亦趋的阴灵,何止百千?
那些阴灵,如此之多,多到仿佛这死黑色的地下,凭空出现了一轮幽幽的圆月般摄人心魄。
目之所及,一缕缕如轻烟飘散般的白光,早已不是游离不定的模样,它们一个个堆叠,一层层覆盖,无数张幻化而出的面孔,几乎遮蔽了视线的每一个角落,一点点顺着他的步子,不断向他靠拢。
他死死的咬住牙,回过头,深吸一口气,努力挤了挤眼睛,看向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
幸好这些东西愚鲁,被自己法力恐吓一下,就迟迟不敢上前,可他也心知肚明,若是自己敢停在此地,那沉睡于此的阴灵,肯定会苏醒的越来越多,到时候,和那批被自己唬住的阴灵们混在一起,自己的这点法力,就是全挤出去,也撕不开一道生路了。
“陆师姐,坚持住。”他低声说,不知是安慰背上的人,还是给自己打气,可嘴上这么说着,他心里,早已经是一片绝望,他都不知道自己走出去的多远,更不知道前方到底还有多少沉睡的阴灵,可他只能走!也只有走!
可就在此刻,他心头一紧,猛地停下脚步,手中的法器忽然颤动起来。
眼角的余光中陡然涌出一点白。
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第十点、第一百点……成百上千的脸,就好似到达了某个临界点,亦或者是终于按捺不住对于活人血肉的渴望,再或者是发现了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些沉浸在黑暗中的鬼物,一点点的朝着他压了过来。
那一张张幻化出来的面孔,彻底变为苍白的光影,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少年握紧手中的短棍挡在身前,玄青色的光芒瞬间大亮,濒临干涸的法力,在绝境之中,再度回应了主人的呐喊。
“来啊!”他嘶声吼道,声嘶力竭的呐喊,带着绝望和愤怒,在深渊中回荡。
阴灵群动了,简直就像是雪崩或者海啸一般,无数的阴灵一拥而上的刹那,就将他和背上依旧昏迷的女人彻底淹没。
第一波扑来的有七八团,速度快如箭矢。玄青色的光芒横扫而出,触及阴灵的刹那,那些怪物发出凄厉惨叫,瞬间溃散成青烟,但更多的阴灵前仆后继,它们数量太多了,多到令人绝望。
他所有的法力都涌入法宝短棍当中,甚至连护身的玄光都撑不起来,只能奋力前冲,但他背上有人,右腿重伤,行动受限,很快就被淹没。
无数苍白阴灵突破防线,直扑他的后背。
“不!”
少年想转身已来不及,情急之下竟用身体去挡,阴灵触碰到他胸膛的瞬间,短棍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煞之气,一道和之前玄青色的辉光截然不同的暗红血光如潮水般炸开,将周围十丈内的阴灵尽数震散。
但这一击也抽干了他最后的真元,少年眼前阵阵发黑,踉跄前行,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上,背上的女人沉甸甸的压下来,险些将他直接压昏过去,短棍从手中脱落,和主人一起扎在地面。
黑暗重新合拢,而更远处,更多的白色正在聚集。
(要死在这里了吗?)
少年用力翻了个身,看着昏迷的陆师姐,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还在村子里那个夜晚,想起和尚师傅临终前的嘱托,想起宗门峰顶的朝阳和满山的黑竹.....
“师姐.....”他低低的叫唤了一声,努力攒出一点力气,朝着双目紧闭的女人爬了过去,发软的四肢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但他硬是撑着那么一口气,他双手剧烈的颤抖,身子往上一拱,嘭的一声,就好似一个抽去了筋骨的面袋子一样,砸在了女人身上,然后他摊开四肢,尽可能多的覆盖住女人的身体,将女人护在身下。
“要死了啊.....师姐....”他看着越来越紧,恍若雪崩的白光,脸上露出了一个绝望的笑容。
就在这时,地面开始震动。
不是轻微的颤抖,而是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就连前方的黑暗,都仿佛开始退避。
没有光芒,没有巨响,只有一道无形的寒流扫过。
那些包围他们师姐弟的阴灵,在接触到寒流的瞬间全部凝固。不是冻结,而是更彻底的“静止”,它们的能量结构被强行终止,苍白光团像被吹熄的蜡烛般一个个熄灭,连溃散的过程都没有。
前一秒还是绝境,后一秒就只剩死寂。
少年趴在那一点点起伏的身体上,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笼罩了整个死灵渊,那威压如此庞大,如此古老,让他手里的法宝都在颤抖。
然后他看见了。
在深渊更深处,两点冰蓝色的光芒亮起。那不是光,而是某种存在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有房屋大小,竖立的瞳孔中旋转着星辰湮灭般的寒意。
随着那存在移动,更多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仿佛,在这个存在的面前,连这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暗,都在退缩。
覆盖着钻石般冰晶的躯体,每一片鳞甲都如冰山断崖般嶙峋;嶙峋的背脊骨刺刺破黑暗,每一根都像一座微缩的险峰;舒展开的双翼尚未完全打开,但阴影已经笼罩了整个世界。
那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巨兽,口齿和利爪间,还散发着浓浓的血气,赤红的血沾染在对方的下颌上,刺目而狰狞。
龙。
他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字。不是青云门典籍中记载的那种蛇身鹿角、行云布雨的神龙,而是更原始、更狰狞、更……冰冷的龙。
他从未见过这种生物,从未获知过任何这种生物的信息,可偏偏,在看到它的瞬间,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告诉他,它是,龙。
“小子,你叫什么?”
他听到,这头龙,在他心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