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挠了挠头,一张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吭哧了半天才道:“回……回陛下。弟兄们……弟兄们都服气!您是真龙天子,谁敢不服?就是……就是有几个以前跟陈梦走得近的校尉,好像不太听使唤。那些当官的、有钱的,都派人送了好多礼过来,被……被臣给退回去了。臣……臣不会当官,怕给您办砸了。”
他说的倒是实话,言语朴实,却透着一股子赤诚。
吴闵点了点头,这正是他看中张铁的地方。一张白纸,才好作画。若是换个官场老油条,此刻想的恐怕就不是如何稳定局面,而是如何捞取好处了。
“做得很好。”吴闵赞许道,“你记住,你这个都尉,是朕给的,不是他们给的。你只需要对朕负责,对大周的百姓负责。那些不听话的,记下名字,朕自会处理。至于怎么当官,影一会教你。”
影一的眼角似乎抽动了一下,但还是躬身道:“遵旨。”
让一个只懂杀人和服从的影子,去教一个厨子如何统兵理政,这大概也只有当今陛下能想得出来了。
打发了依旧有些晕乎乎的张铁,吴闵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桌案上那本黑色的账本。
鱼汤的暖意,似乎无法驱散这账本上透出的森森寒意。
“四海商行。”吴闵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这四个字,“影一,你对这个商行,有多少了解?”
影一沉吟片刻,回道:“回陛下,四海商行是大周沿海最大的商行之一,生意做得极大,遍布南北。明面上,他们主营丝绸、瓷器和海盐,背景干净,账目清晰,与朝中不少官员都有往来。但影卫曾有密报,他们的船队,偶尔会出现在一些海图上没有标注的航线,行踪诡秘。只是他们行事极为谨慎,一直没能抓住切实的把柄。”
“背景干净?”吴闵冷笑一声,“能和天玄宗扯上关系,能干净到哪里去?”
他翻开账本的某一页,上面用蝇头小楷,记录着一笔笔关于“祭品”的交接。时间,地点,数量,甚至连每个孩子的籍贯年龄,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和一双双绝望的眼睛。
吴闵的眼神,变得愈发幽深。他胸中的杀意,如同地底的岩浆,在平静的表面下疯狂翻涌。他来到这个世界,继承了这具身体,也继承了这片江山。在他的认知里,这天下的一切,山川河流,黎民百姓,都是他的私有财产。
而现在,有人在他的庭院里,偷窃他最珍贵的宝物。
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陛下,我们接下来……”影一请示道。
“等。”吴闵吐出一个字,“钱德龙和陈梦死了,这么大的动静,四海商行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每年从这里刮走这么多油水,断了这条线,比杀了他们还难受。他们一定会派人来。”
“朕,就在这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吴闵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朕倒要看看,这天玄宗的外围,究竟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正如吴闵所料,鱼儿,很快就上钩了。
第二天下午,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一队精悍护卫的簇拥下,停在了县衙门口。马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身穿锦缎长袍,头戴逍遥巾,面容白净,留着三缕长髯,一副儒商打扮。
他自称是四海商行的钱管事,听闻东海郡出了变故,特地前来拜见新的主官,想要“为朝廷分忧”。
负责接待他的,自然是新任都尉张铁。
张铁穿着那身不合身的官服,坐在公堂之上,学着吴闵的样子,努力想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可他黝黑的脸庞,局促不安的眼神,还有那双因为紧张而不知道该往哪放的手,彻底出卖了他。
钱管事一进门,看到堂上坐着的是这么一个“草包”,眼底深处,立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草民钱有德,见过都尉大人。”钱管事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听闻城中出了些许乱子,钱某心忧不已。我四海商行,一向奉公守法,愿捐出白银三万两,以助大人稳定局面,安抚民心。”
他一开口,就是三万两白银。这笔钱,足以让任何一个地方官员动心。
张铁被这个数字砸得有点懵,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他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却猛地想起了陛下的叮嘱,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只是板着脸,不说话。
钱管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愈发笃定,这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丘八,没什么见识。
他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张轻飘飘的银票,放在了桌案上,推了过去。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另外,这里还有一张万两的银票,是孝敬大人您的。以后,我们四海商行在东海郡的生意,还望大人多多照拂。大家,交个朋友嘛。”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张铁看着那张银票,喉咙动了动。他想起了家里那间漏雨的茅草屋,想起了老娘常年不愈的咳嗽。但下一秒,他又想起了陛下那双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一个激灵,他猛地站了起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大胆刁民!”张铁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声色俱厉地喝道,“你……来人啊!”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把钱管事都吓了一跳。
门外的亲兵冲了进来,却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钱管事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的家伙,竟然不吃这一套。
“大人,这是何意?”他的声音冷了下来,“钱某一番好意,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多个朋友,多条路。有些路,不好走。有些朋友,不能得罪。”
话语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威胁的味道。
张铁被他这阴冷的眼神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一想到背后有陛下撑腰,胆气又壮了起来。他梗着脖子,正要再说几句场面话,一个平静的声音,却从后堂悠悠传来。
“哦?是吗?”
“朕倒是想听听,是哪家的朋友,不能得罪?”
伴随着话音,吴闵缓步从后堂走出。他依旧是那身朴素的衣衫,但当他出现的刹那,整个公堂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钱管事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看着吴闵,又看了看站在吴闵身后,如同鬼魅般的影一,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踢到了一块看不见底的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