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的诗学》
——论《人嚟车往》中的存在困境与方言抵抗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粤语诗歌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和文化立场,构成了一个不可忽视的异质性存在。树科的《人嚟车往》以粤语特有的韵律和词汇,构建了一个关于现代人生存状态的寓言。这首诗表面上描绘的是城市交通中的行走与车辆,实则通过\"单行道\"这一核心意象,深刻揭示了现代人存在的同质化困境与个体命运的微妙差异。全诗以\"单行道\"为基本隐喻,展开对生命方向、速度差异以及终极归宿的哲学思考,在方言的表层之下,涌动着对普遍人类境遇的深刻洞察。
诗歌开篇即以方向悖论奠定思考基调:\"唔理我哋走向边个方向\/查实我哋嘟系同一方向\"。这一陈述看似矛盾,却准确捕捉了现代社会的本质特征——在表面多元的选择背后,隐藏着惊人的同质化现实。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中曾指出,现代性通过空间的生产,将差异消解为同一。树科的这两句诗恰如这一理论的诗学注脚,所有方向上的差异最终都被收编进\"一条单行道\"的系统之中。诗人通过\"向东,向西,向南,向北\"的罗列,以及\"向东南东北,向北东北西\"等更为细致的方位划分,强化了这种方向上的伪多样性,而\"单行道\"的意象则无情地揭示了选择的表象下固化的生命轨迹。
\"单行道\"作为核心意象,在诗中承载着多重象征意义。本雅明曾在《单行道》中以城市道路比喻现代经验的碎片化和不可逆性,树科的这首诗同样将单行道转化为生命历程的隐喻。诗中\"我快,你慢,你快,我慢啲\/一齐嘅我哋嘟会走散\"的观察,揭示了现代性时间体验的异化本质。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在《加速与现代社会的异化》中指出,现代社会中的个体经历着不同步的社会加速,这正是诗中速度差异描写的理论对应。诗人敏锐地捕捉到,即使在同一条单行道上,个体间速度的差异最终会导致\"走散\"的必然结局,这种对现代人际关系脆弱性的洞察,使诗歌获得了超越方言地域性的普遍意义。
诗歌的第三节出现了微妙的转折:\"咪话我哋原嚟噈唔同方向\/你先走嘅,我喺拉尾嘅\"。这里诗人似乎在消解前文建立的同质化图景,暗示个体间存在原初的方向差异。这种表面上的矛盾实则揭示了现代性更为复杂的真相——体制性的同质化与个体经验的异质性并存。法国哲学家德勒兹的\"差异与重复\"理论在此可资参照,他认为真正的重复必然包含差异。树科的诗句无意中印证了这一哲学观点:在被迫走向同一方向的单行道上,每个个体仍保持着独特的生命节奏和存在时序。\"你先走\"与\"我拉尾\"的对比,既承认了生命历程的个体差异,又暗示了这种差异在宏大叙事中的微不足道。
诗歌中\"向阳\"与\"新生\"意象的出现,为全诗带来了一丝救赎的可能。\"我哋走咁,我哋嘟系向阳\/我哋嘟喺无形嘅道上,投向新生……\"这两句诗在写实与象征之间建立了精妙的平衡。表面上,\"向阳\"可以理解为单行道的实际朝向,但在隐喻层面,它又暗示着某种积极的生命态度或终极追求。\"无形嘅道\"这一表述尤为值得玩味,它既与前面具体的单行道形成对照,又暗示着超越物理空间的精神维度。捷克诗人赫鲁伯曾在《科学诗》中写道:\"物质的本质\/是它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具物质性\",而树科在这里似乎反其道而行之,将具体的道路消解为无形,从而为诗歌打开了形而上学的空间。这种从具象到抽象的跃迁,使诗歌获得了更为广阔的阐释可能。
诗歌的结尾以近乎黑色幽默的语调,揭示了现代社会的不平等现实:\"呵呵,有车嘅\/会走得快啲嘅!\"。这看似随意的感叹,却尖锐地指出了资源占有与生命速度之间的正比关系。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的资本理论在此得到诗意的体现——不同形式资本的占有直接决定了个体在社会空间中的移动能力与速度。诗人用\"呵呵\"这一语气词淡化了批判的锋芒,却使讽刺更为深刻。结尾的感叹号既像是无奈的接受,又像是愤怒的控诉,在简短的语句中凝聚了复杂的情感张力。这种对现代社会速度政治的揭示,使《人嚟车往》超越了地域方言诗的局限,成为对全球现代性经验的普遍写照。
从诗学形式上看,《人嚟车往》充分发掘了粤语特有的韵律和节奏。全诗采用自由体,不刻意追求押韵,但粤语特有的语气词和词汇选择自然形成了独特的音乐性。\"嘟系\"、\"噈唔\"等粤语特有表达的反复出现,既强化了地域文化认同,又创造了特殊的语言质感。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对方向词的密集使用(东南东北、北东北西等)形成了语言上的\"方向迷宫\",这种形式上的实验与诗歌主题形成了巧妙的呼应。美国诗人威廉斯曾主张\"没有思想,只在物中\",树科这首诗同样避免了直接的观念表达,而是通过对\"方向\"、\"道路\"、\"车辆\"等具体物象的呈现,自然而然地导向哲学思考。
从文化政治的角度审视,《人嚟车往》的粤语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抵抗同质化的文化实践。在普通话作为国家通用语言的大背景下,粤语写作既面临着交流范围的局限,又拥有保存文化独特性的价值。这首诗将现代性思考与方言表达相结合,创造出一种既本土又普世的美学效果。香港学者也斯曾指出:\"方言写作不是封闭的本土主义,而是通过语言的异质性对抗文化霸权。\"树科的这首诗正是这一观点的完美例证,它使用粤语不是为了设置阅读障碍,而是为了寻找更贴近生命本真的表达方式。当诗人用\"人嚟车往\"(人来车往)这样的粤语表达描绘现代都市景观时,他实际上是在用方言重构现代经验,为普通话主导的诗歌话语提供了一种有益的补充。
《人嚟车往》中的存在主义色彩不容忽视。\"单行道\"的不可逆性暗示了海德格尔所谓\"向死存在\"的基本境况,而\"走散\"的必然则呼应了萨特关于\"他人即地狱\"的人际关系论述。诗中反复出现的\"方向\"焦虑,可以追溯到克尔凯郭尔对\"选择\"的哲学思考。然而,树科并没有陷入彻底的悲观主义,\"向阳\"和\"新生\"的意象为诗歌保留了一丝救赎的希望。这种在困境中寻找光亮的态度,使诗歌在揭示现代性困境的同时,也展现了生命的韧性。
从城市诗学的角度看,《人嚟车往》继承了波德莱尔开创的城市诗歌传统,将现代都市经验转化为诗性思考的材料。但与波德莱尔笔下巴黎的\"游荡者\"不同,树科诗中的主体是被\"单行道\"规训的行人,这种差异恰恰反映了当代城市经验的变化。法国人类学家马克·奥热在《非场所:超现代性导论》中提出的\"非场所\"理论,可以用来解读这首诗中的道路意象——单行道正是典型的非场所,它是过渡性的、功能性的空间,缺乏真正的场所所具有的历史厚度和社会关系网络。诗人在这种非场所中捕捉现代人的存在状态,显示出敏锐的社会学洞察力。
《人嚟车往》通过粤语特有的表达方式,构建了一个关于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深刻寓言。从\"单行道\"的不可逆性,到速度差异导致的\"走散\",再到\"有车\"带来的不平等,诗歌层层深入地揭示了现代性的种种悖论。树科的成功之处在于,他将这些哲学思考完全融化在具体可感的意象和方言表达中,避免了抽象说教的危险。这使得《人嚟车往》既是一首地道的粤语诗,又是对普遍人类境遇的思考,二者的完美结合,成就了这首诗独特的艺术价值和文化意义。在全球化与地方性张力日益加剧的今天,树科的这首诗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现代生存的方言路径,它证明真正的本土写作不仅可以表达地域经验,也能抵达普遍的人类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