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着藏青色长衫,大跨步进门时衣角高高扬起。头发乱糟糟的,几片枯叶歪斜地黏着,倒像是别出心裁的装饰。
风尘仆仆的身影里,却挂着一抹满不在乎的笑意。明明是星夜兼程赶了百里路,偏生透着股闲庭信步归来的从容,举手投足间尽是洒脱。
董母颤着声踉跄扑来,枯瘦的手指堪堪要触到他眉头,却又猛地僵在半空。下一刻,手掌重重砸在他胸口:“一走数月,连封家书都不知捎!”
那人笑意未减,长臂一伸,将董母稳稳裹进怀中。
他故意歪头抖了抖脑袋,几片枯叶扑簌簌往下掉,“您看,连树叶都追着给我当配饰,路上姑娘见了都问我是不是从戏文里走出来的大侠!”
说话间还朝母亲挤了挤眼,风尘仆仆的面容因笑意顿时鲜活起来。
董母埋狠狠掐了把他腰间软肉,鼻音发颤:“戏文里的大侠可没你这副邋遢样!”话音未落,眼眶却先红了。
“快叫小舅舅!”董婉推了推身旁的巧姐儿。
巧姐儿好奇打量着眼前的邋遢男子,那人衣襟沾着草屑,发间还垂着半片枯黄的梧桐叶,偏偏嘴角噙着抹懒洋洋的笑,瞧着倒像说书人口中劫富济贫的草莽英雄。
“小舅舅好!”稚嫩的童声清脆响起。
蕫书砚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将腰间酒葫芦解下,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声响,“小丫头嘴真甜,这葫芦里的桂花酿,赏你半口如何?”他作势要递,却被董婉眼疾手快拦住。
“老三,少拿这些腌臜玩意儿哄孩子!”董婉柳眉倒竖,“你这身上的灰都能抖出二钱,怕是又在哪个破庙睡了半宿吧。”
她嘴上数落着,却还是伸手替蕫书砚掸去肩头的草屑,动作虽带着几分嫌弃,眼底却藏不住关切。
蕫书砚嬉皮笑脸地往后躲,“姐姐还是这般泼辣,倒让外甥女见笑了。”他忽地蹲下身子,与巧姐儿平视,“巧姐儿,你可知小舅舅为何这般狼狈?”
巧姐儿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摇摇头。
“昨日在官道上,撞见几个不长眼的官差欺压百姓,”蕫书砚故意压低声音,像是说什么惊天秘密,“小舅舅路见不平,便顺手教训了他们一顿,这才弄得这般模样。”
他说得眉飞色舞,全然不顾董婉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又在胡诌!”董婉作势要打,“上次说是劫富济贫,上上次说是行侠仗义,你那点把戏,也就骗骗孩子。”
蕫书砚也不反驳,只是笑着站起身,单手捞过案上冷透的茶水,仰头咕嘟咕嘟灌下半壶后,他弯腰亲昵地拍了拍外甥女巧姐儿的小脑袋,“等你长大了,舅舅便带你去闯荡江湖,教你飞檐走壁,劫富济贫!”
“董含章!”董婉满脸皆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意。
董书砚喉间溢出低笑,脚尖点地如脱弦之箭般溜出房门,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去给父亲请安!”
哇!小舅舅好生厉害,能让素来端庄的娘亲失了仪态。巧姐儿眼睛亮若星辰,直勾勾望着小舅舅消失的方向,心中暗自惊叹。
霜风卷着半枯的银杏叶掠过董府门楣时,宋怀谦骑马踏碎满地金箔疾驰而来。
缰绳勒出的嘶鸣惊飞檐角栖息的寒鸦,他攥着披风跨步进门,靴底碾过青砖缝隙里蜷缩的残叶,发出细碎的脆响。
书房暖阁的槅扇半开,董书砚正就着铜炉炭火烹茶,青瓷盏中腾起的白雾与窗外飘进的桂香纠缠。
见宋怀谦裹着满身寒意撞进来,他执起银壶的手顿了顿,笑意在眼底漾开:“秋风都追不上姐夫的脚步?“说着将新焙的茶盏推过斑驳的梨木案,盏中茶汤映着跳跃的炉火,泛起粼粼金光。
宋怀谦伸手接过茶盏,指尖在温热的瓷壁上摩挲,:“若不是你信中所言干系重大,便是十匹快马也拽不动我。“话音未落,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倒是你,突然返京,路上可有遇上云翳?”
说罢轻啜一口茶汤,却被微烫的茶水烫得微微皱眉,模样竟带了几分少见的狼狈。
董书砚仰头大笑,铜炉里的炭火也跟着跃动起来。
“半月前就快马加鞭往回赶了,在外漂泊大半年,再不归来,母亲寄来的家书都要把我活埋咯。”说罢又往炉中添了块炭,火星溅起的刹那,映得两人面容忽明忽暗。“姐夫让云翳给我递信了?可惜一路都没碰上。”
“岳母大人也是挂心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早日把岳母相中的姑娘娶回来,她自然也就宽心了。”宋怀谦轻叩茶盏,瓷壁相撞发出清越声响,尾音似含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董书砚闻言垮下肩膀,随手抓起案上半块茶点丢进嘴里,含糊嘟囔道:“娶了亲就得生养,生养了又得拉扯,这日子何时是个头?想想都教人头疼。”他突然坐直身子,掸了掸衣襟上的点心碎屑,压低声音道:“对了,青州那边的事儿,我这次回来,还带了要紧的证据。”
宋怀谦瞳孔骤然收缩,敛色沉声道:“你信里只说发现了老鼠踪迹。”宋怀谦指节叩在梨木案上,发出“咚咚”闷响,“却没提证据已经到手!这东西究竟从何处得来?”
董书砚瞥了眼紧闭的门窗,从怀中掏出块油皮纸包着的物件,泛黄的账册边角还沾着暗褐色污渍,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看着这本账册,董书砚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两个月前。彼时,暮色如墨,笼罩着青州城郊的破庙,城门早已关闭。无奈之下,他只能在这破败的庙宇里凑合过夜。
夜风裹挟着沙砾拍打庙门,董书砚在破庙里拢起干柴,燃起篝火,将顺路捞到的鱼架在火上烘烤。就在这时,墙角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他屏住呼吸,摸出火折子点亮,在摇曳的火光中,只见干草堆里,露出一个少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