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当初刚从寿春战场回到望云镇,牵马寻青柠的河岸边,凌晨望着小溪中的潺潺流水和岸边绿草,心绪难平。
头戴束发银冠,一身朴素的黑衣,从脖领处环绕着两指宽的绣银纹,一路延伸到胸膛、腰腹处,最终被一条棕色的牛皮犀带淹没。最中间被工匠巧妙的嵌进去一颗碧玉宝石,垂衫被风吹动,轻轻摇摆。墨青色的靴子平整吸光,没有沾染上一点灰尘。
凌晨双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的伫立在风中回望着来时路,目光渐渐游离,心思飘向了远方。
想当初,举刀兵别了乡间,夕阳正斜,不再问年月。只身入战场,挥刀斩逆乱,鼓角声里,枕戈卧雪。
往事如烟,数载匆匆随风而过,终是不负新婚夜对青柠所言,重整破碎山河,教岁月辨清了忠奸,昭昭赤心,鬼神可鉴。
这个世界我来过,我深爱过,我战斗过。
立在凌晨身边的青柠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黑黑瘦瘦的害羞农家女了,褪去了青涩和稚嫩后,多了一份成熟和温柔。
同心髻将她的容颜衬托的别有一番清新淡雅,右侧簪着一支碧色钗子,除此在无一物,双垂坠着两颗彩蝶钉,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明光。
淡黄色的内衬抹胸外披着纯白色的蚕丝纱袂,腰间束着小貂带,旁侧挂着淡紫色的香囊,足下的天蓝色绣面上各有一只飞燕,轻便凉爽,又不失端庄大气。
这身装扮对于二品镇国夫人来说,有些寒酸。
但今天夫妻二人是来还乡消暑的,顺带见一见往日的姐妹邻友们,穿的太盛太艳,只会让她们产生距离感和疏远感,反为不美。
青柠伸手轻轻挽住凌晨的胳膊,与他一起看着小坡下的溪流,回想起和凌晨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她也有些感慨万千。
左手按住青柠冰凉的的素手,凌晨笑着微微歪头,对着小溪扬了一下下巴后说道:
“当初我刚到这里时,都忘记了你长什么模样,只记得黑黑瘦瘦的。可我立在这里一看,你跟那几个姑娘一般无二,我踌躇半天,都没有分辨出来。”
“呵呵……”
青柠听后不禁莞尔一笑,抿着嘴笑了一会后,这才吸着气说道:“我说你当时怎么跟个呆子似的不吭声,原来是这样。”
顿了顿后,她仰起脸看向近在咫尺的侧脸,眼神中尽是柔情和爱慕:
“可我认得你,你个头偏高,身形又瘦,肤色也跟寻常庄稼人不一样,白皙透亮,在太阳底下好似发着光。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轻轻摸着青柠的爪爪,凌晨笑着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站在这里,静静的看着小溪流水涓涓。
远处,是一片金黄的麦田,风吹麦浪动,田野牧歌香。
再远处,是无尽的长野和模糊的村庄,道路两旁种着行道树,叶绿草青,天高云淡,暑气笼罩着千里中原。
解二家中有些小事,今天没有跟来。倒是陈啸听说凌晨要回临颍,连忙从召陵赶了过来,带着镖局里武艺最高强的十几个镖师策马奔至,一为叙旧,二为护佑。
这次从汴京过来时,是刘廷让带着百名护庄队员跟随的,有没有陈啸都一样,但这份心意凌晨却不能拒绝。
陈啸也是旧友故交了,算起来,除了青柠和老文父子外,目前还在自己社交圈子里的人中,他是资历最老的人。
凌晨帮着他出人头地,不用再打家劫舍讨生活,他又何尝不是帮着凌晨砍赵世中、剁鬼方部、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麻烦。
他俩不是上下级,而是相辅相成的朋友。
回到村子里后,青柠待在家中,召集旧日的姐妹们前来老宅叙旧闲话,凌晨也来到镇子中王臣鹤曾经教过书的学堂里,接受镇上族老望绅们的宴请。
人,无论飞得多高,走的多远,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根。
在这个世界上,望云镇就是自己的根基所在,乡亲们虽然地位不同,身份不同、观念不同,但庄家的红白事、村里的年节社,还是要重视和参与的。
哪怕身忙走不开,份子也得托人捎上,这是千百年来的人情规矩。
其实以前凌晨挺讨厌这些的,也不懂其中的意义,总觉得就是趁着谁家有人去世或者谁家有人结婚,全村人凑在一起吃个饭而已,可有可无,可去可不去。
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打两把排位。
吃就吃吧,还要搭份子钱,为啥主人家不自己掏钱,让大家直接去吃呢?
以前有父祖应付这些人情往来,不觉有甚。随着年龄的增长,到了需要他自己去参加这些宴会的时候,凌晨这才恍然醒悟过来。
这些活动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村子里还有这么个人,还有这么户人家。
当初给自己和青柠主婚的刘员外老了,听说已经躺在床上不能下地,言语不清、意识糊涂。说的难听点,估计屎尿都兜不住,得有人专门清理照顾才行。
刘廷让一回来就回家去看父亲了,凌晨本来也想去探望一下的。
虽然一开始老头没安啥好心,后面更是横事做习惯了居然敢找自己的不痛快,但双方最后还是不打不相识,握手言和了。
这么些年的风风雨雨,在有些事情上,大家也是并肩而战的朋友。更不要说他儿子现在还是自己的得力干将。
不过,凌晨最终还是没有去。
老头这会可能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自己贸然登门,万一他一个激动,一口气提不上来咋整?那不废了么!
让刘廷让带去自己的问候后,凌晨就领着陈啸来参加村子里为自己归乡而举办的宴会了。
清风吹过,闲云高卧。
这座镇办学堂是由凌晨提议、全镇乡绅望族共同出钱出力办起来的,为镇子里的孩童们提供了读书的机会,让很多人的命运轨迹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且由于望云游乐场的建立,镇子上的人家基本都已经实现了小康生活,凌晨当年许诺要让乡亲们家家户户畜棚有牛、餐桌有肉,如今确实真的做到了。
从这里走出了望云护庄队,走出了奔赴各地的年轻官吏。别的不敢说,凌晨对望云镇人民还是很照顾的。
想当初修建从汴京通往南阳府的直道时,凌晨硬是去万修家磨了两天一夜,软磨硬泡的连哄带逼,才让工部侍郎大人将路线拐了个弯经过望云镇外围。
在望云镇,你如果说凌晨不好,真的会被打。
随着镇子上的义堂银两储备越来越多,学堂也是几经扩建和修缮,经济实力上来了,让后辈们能有个好的读书环境,也是很有必要的。
以前大家哪有机会读书啊,能吃上饭,不在乱世中被乱兵剁成军功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你们赶上了好时候啊~”
当然,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琅琊郡公王臣鹤当年还未发迹时,曾在这里教过书。如今他威震天下、坐断东南战未休,你不把学堂修的上档次点,配不上郡公的身份和逼格,怕是不得行哦~
学堂后的操场上,摆着十几桌宴席。
镇子里的人都知道凌晨这人随意,炎炎夏日里喜欢吃点酸而微辣、酸而微甜、酸而微咸的凉拌菜肴,以及甜而不腻的常温汤饮,酒也要淡的,但不能太淡。
当你身居高位时,你的口味、喜好、兴趣,都不用你自己开口嘱咐。
柳条随风摇摆不定,岸边水面波光粼粼,平整夯实的操场上铺满了青石板,明显是洒水清扫过的。毕竟……你不能让京城归乡的官员吃饭时,周围刮起一阵黄土吧?
凌晨坐在上桌主位上,左边是精神饱满的三太爷,过去是陈啸,其他五位也都是望云镇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凌晨一起处理过难民问题、一起筹办过防务体系以及望云游乐场的建设。
其他桌子上也都是镇子里的乡亲们。
一杯酒下肚,虽然满头白发、甚至部分头发都有些发黄的三太爷却行动自如,言语清晰,满面红光,说话的时候还爱伸着手比划。
“柠儿这孩子,打小我就觉得跟别的娃娃不一样。别的小东西可捣蛋了,一群人一起来偷我老头子种下的寒瓜和酥梨,等我追出去时,早就跑的没影了。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回来时,就看到她一个人在抬那些被踩倒扒坏的竹篱笆,哎呦~常言道三岁看老,那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其他老人听到后纷纷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天性从小就能看出来。”
“对,要不说她能出人头地呢~”
“对对对~”
凌晨捞了一筷子酸笋干,丢进嘴里“嗑噌嗑噌”的嚼着,一边感受着味蕾传来的酸凉,一边想象着当时的画面,不禁有些想笑。
青柠当时很有可能是来不及逃跑了,又怕被三太爷抓住打一顿或者带去见爹爹,所以才假装乖巧收拾残局的吧?
自己媳妇凌晨还是了解的,虽然外表看着呆呆弱弱的,骨子里那可是又精又野又凶,还很聪明。
说着说着,三太爷不禁叹了一口气——
“唉!可惜三勇福薄啊!年纪轻轻,死在了战场上,竟然先我这老东西去了,要是如今他还活着的话该有多好啊!他家大郎是京城高官、女儿女婿又都是面见过当今陛下的一双后秀,真是……唉!”
三太爷总是能让凌晨说不出话来,却又在脑海中产生无限思绪和遐想。
如果老丈人真的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样呢?要是丈母娘还活着呢?
啧……
也是难为大舅哥和老婆了,双双混出了人样,奈何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也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某个不经意的的瞬间,他们兄妹俩也会感到遗憾吧……
“人生不如意的事多了去了,喜怒哀乐、离别聚散,想来三太爷也见的多了,尽人事,听天命,不想过去,放眼将来就是了~
来,三太爷,晚辈敬你一杯。你要做的就是静观春去秋来、笑看沧海桑田,每天开开心心、硬硬朗朗的等着抱玄孙!”
凌晨单手端起酒杯,笑着向三太爷敬酒,桌上众人除了陈啸还在低头干饭,其他人都纷纷举杯,一起祝三太爷长命百岁。
“嘬——”
美滋滋的喝完后,三太爷摇头笑道:“我今年已经八十有六啦!活的比大周朝还长,已经没什么奢望的了。长命百岁,那还不得成妖精?”
“哈哈哈哈哈~~”
众人皆是大笑,连凌晨也忍不住咧嘴,老头风趣幽默,乐观豁达,性格豪爽不羁,这也许就是他能送走一大堆同龄人和黑发人的秘诀吧。
闲聊嘛,就是聊聊感受、见闻。聊着聊着,三太爷突然问起了凌晨的薪资收入:
“哎晨哥儿啊,你这个……你先前说你是什么官位来着?”
凌晨双手交叉握住,垂在两腿之间,身子一前一后的摇晃着,颇为放松的回答道:“殿前都点检,三太爷。”
“哦……”
三太爷抬起脸茫然的想了想后,摇头道:“没听说过。”
呃……
连殿前司都是老文称帝后才建立的军事机构,更别说里面复杂的官职体系了,三太爷只是一介乡老,没听说过也是正常的,况且他也接触不到那个层面。
凌晨只能胡乱搪塞道:“简单来说就是给陛下开路守门的。”
经过他这么一解释,三太爷这才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继而追问道:“那一个月俸银多少呢?”
“不到二十万两吧~”
“啪嗒!!”
凌晨话音刚落,三太爷的筷子瞬间就掉落在了地上,同桌的其他老者们也都目瞪口呆的张大了嘴巴,凌晨感觉都能塞进去石狮子口中的球。
就连一旁埋头干饭的陈啸也愣了一下。
三太爷声音有些哆嗦的颤声问道:“不……不到二十万两……那,那是多少?十九万……十九万两吗?银子?”
凌晨笑着说道:“没有那么多。”
“十五万两?”
凌晨摇了摇头。
“十万两?”
凌晨又摇了摇头。
三太爷疑惑的像个孩子,伸手挠了挠头,面色古怪问道:“那是多少?”
“一个月三十八两。”
“……”
“这孩子……你方才不是说不到二十万两吗?我还以为……”
凌晨双手一摊,一脸坦荡的对三太爷说道:“我没骗你啊三太爷,确实没有到二十万两啊!”
……
三太爷既无语又郁闷的撇了撇嘴,臭小子,拿我老头子寻开心呢在这?
短暂的沉默之后,三太爷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拍着凌晨的胳膊问道:“对了晨哥儿,我听镇子里去过汴京城的年轻人说,说……咱们开封府好像有拦路抢劫的盗匪啊!”
嗯?
凌晨闻言一愣,疑惑的看了一眼坐在三太爷旁边的陈啸,有些懵逼的说道:
“不会吧?咱们开封府可是天下京师,如今大郑海晏河清,陛下又免了两年赋税,就算不丰衣足食,起码也不会沦落到要跑去打家劫舍吧?”
“哎~怎么没有!”三太爷一本正经的对凌晨说道:
“我儿媳家的外甥,上个月就是在上蔡被人给拦住了,说是他们携带的货物有问题,对官道会造成破坏,要收养护费。
听说他们连官府都不怕,好像官府里也有他们的人,可横了!领头的那个浑名好像叫什么……镖……镖……”
见三太爷半天想不起来,另一位老者插嘴补充道:“镖头。”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在京城待的久,听说过这个人吗?”
凌晨张了张嘴,不经意的看了一眼陈啸,摇头道:“没听说过。”
三太爷见凌晨没有听说过,不禁有些纳闷,于是又转过身,拨着陈啸的胳膊问道:“哎小伙子,你听说过吗?”
陈啸咽下一口菜,脸色平静的看着三太爷摇头道:“没听说过。”
嘶……
奇了怪了,怎么都没听说过……
就在三太爷疑惑之际,远处跑来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满脸胡茬,一身肥健的壮硕身肉,远远的就高声喊道:
“镖头!镖头!”
??
这人跑到陈啸身边后,微喘着气说道:“镖头,许县的胡当家差人来问,说是路过一支淮北来的商队,自称有唐知县的招呼,跟您说过的,有没有这回事?”
陈啸啧了啧嘴,抬头看了手下一眼,又看向眼前的宴桌,故作镇定的说道:“有这事,让人家过去吧。”
“哎~”
确认过后,那凶汉子便转身匆匆离开了,留下一桌子人大眼瞪小眼,空气安静的可怕。
陈啸张着嘴动了动,对着三太爷说道:“呃……太爷叫我陈大就好,我跟着凌兄弟做事的。”
你妈的陈大傻个……
凌晨瞬间就无语的想要骂出口,又奈何这么多高邻在场,只好无奈的抿了抿嘴,沉默不言。
三太爷客气的点点头回应了陈啸,老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不着痕迹的抬着屁股底下的小曲凳往凌晨身边挪了挪,尽量离陈啸远一点。
为了缓解尴尬,凌晨只好举起酒杯,对着三太爷说道:“来来来,三太爷,再饮一杯,身体健康啊~”
“哎哎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