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襄阳的暗流是决定我们能否在荆州立足的政治博弈,江东的动向是关乎长远战略的潜在变数,那么,北方的风声,则直接关系到我们能否活过眼前的这个冬天。
新野,名为县,实则更像是一个残破的军事据点。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荆州的最北端,如同伸入虎口的一根手指,直面着那个刚刚荡平了整个北方、气吞万里如虎的庞然大物——曹操。
官渡之战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但任何一个稍有战略眼光的人都明白,曹操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挥师南下,一统天下。而我们驻守的新野,首当其冲,将是曹军铁蹄踏入荆襄的第一道障碍,也是第一块必定要啃掉的硬骨头。
因此,玄镜台“南张”计划中,投入最多精锐力量、也承担着最大风险的,并非是刺探襄阳内幕或是遥望江东波涛,而是对北方边境——尤其是曹操在南阳郡的前沿重镇宛城方向——进行持续、深入、不间断的监控。
这绝非易事。
曹操治军之严谨,控制之严密,远非内部松弛、派系林立的荆州可比。其控制区域,尤其是靠近前线的地带,盘查之严格,反谍之警惕,都达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程度。玄镜台的探子们,想要在这里活动,每一步都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但我们别无选择。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面对曹操那压倒性的军事优势,我们唯一能够争取到的主动,或许就来自于更早、更准确的情报预警。
根据锦瑟(貂蝉)传回的部署方案,玄镜台在北线的行动策略,与襄阳和江东截然不同。他们不再追求大规模渗透,而是采取了更为隐蔽、也更为精锐的“点线结合”模式。
所谓的“点”,是指在靠近边境线的曹操控制区边缘,利用当地复杂的地形和特殊的社群,建立起几个极其隐秘的观察哨和联络点。这些点,往往伪装成深山中的猎户小屋、偏僻渡口的渔民棚屋、或是与当地山民混居的樵夫住所。负责这些“点”的探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最擅长野外生存和伪装潜伏的老手。他们需要像真正的山民一样生活,熟悉每一条山间小道,了解每一个村落的习俗,最大限度地融入环境,避免引起任何怀疑。
他们的任务,不是主动出击,而是“守株待兔”——观察那些偶尔经过的曹军小股部队、运粮车队、或是执行特殊任务的信使,记录他们的番号、人数、装备、士气、行进方向和频率。同时,他们也负责接应那些执行更危险任务的“线”。
所谓的“线”,则是指那些更为精干、更为大胆的斥候小队。他们通常由两到三人组成,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高超的潜行技巧,如同鬼魅般越过边境线,深入到曹操控制区的腹地,进行短促而高效的侦察。
他们的目标更为具体:宛城周边的兵力集结情况,是否有新的军营正在修建?是否有大规模的粮草正在囤积?是否有曹操麾下的核心将领(如夏侯惇、曹仁等)出现在前线?曹军斥候的活动范围和巡逻规律是怎样的?他们装备了哪些新式的军械?
这些“线”上的斥候,每一次行动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他们不仅要躲避曹军严密的巡逻和哨卡,还要时刻提防那些被曹操收买、专门用来监视边境的“线人”和“告密者”。一旦暴露,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风险,我特别要求锦瑟(貂蝉),在北线行动中,有限度地应用一些我们“格物所”初步研究出来的、便于携带和使用的“小玩意”。比如,特制的、能够快速溶解的密写纸张;一些可以模仿鸟兽叫声、用于紧急联络或迷惑敌人的哨子;以及一种用特殊植物汁液混合配制的、涂抹在身上能够有效掩盖气味、防止被军犬追踪的药膏。这些东西虽然不能直接提升战斗力,却能在关键时刻,为探子们争取到宝贵的生存机会。
即便是如此小心谨慎,北线传回的情报,依旧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每一次石秀递给我来自北方的密报,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揪紧。密报上那些看似平淡的文字背后,往往隐藏着惊心动魄的潜伏、九死一生的逃亡、甚至是同伴牺牲的悲壮。
但这些牺牲没有白费。经过一段时间的持续监控和情报汇总,曹操在北方的动向,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首先,可以确认的是,曹操的主力部队,目前仍然集中在北方,忙于消化官渡之战的胜利果实,彻底肃清袁氏残余势力,巩固对冀州、青州、并州等地的统治。短期内,他似乎还无法调集倾国之力,发动对荆州的全面进攻。这给了我们宝贵的喘息之机。
然而,这绝不意味着我们可以高枕无忧。
种种迹象表明,曹操南下的决心已定,相关的准备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宛城,这座距离新野不足两百里的南阳郡治所,已经被曹操打造成了一个重要的前进基地。情报显示,近期有至少两个整编的精锐步兵营和一个骑兵营,从许都方向调防至宛城及其周边地区。城内外的粮仓正在被不断填充,军械库也在持续补充箭矢、枪矛和甲胄。更有探子冒险观察到,曹仁——曹操麾下最倚重的宗室大将之一,不久前曾低调抵达宛城,巡视防务,并召集了当地的将校密议。
同时,曹军的斥候活动,也变得日益频繁和大胆。他们的巡逻范围,已经多次越过边境线,深入到新野北部数十里的区域。这些斥候,往往三五成群,装备精良,行动专业,警惕性极高。我们布置在外围的一些警戒哨,曾数次与他们发生短暂的遭遇,虽然依靠地形优势和玄镜台成员的个人能力,成功逼退了对方或安全脱离,但也足以证明,曹军对荆州方向的侦察力度,正在不断加强。他们就像是狼群派出的前哨,在耐心而细致地勘察着猎物的虚实。
更令我心惊的是,所有来自北线的情报,都反复印证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曹军的战斗力,无论是单兵素质、装备水平,还是组织纪律、战术配合,都远远超过我们目前所能接触到的任何一支荆州军队,甚至包括关羽、张飞所统领的、相对精锐的本部兵马。那些玄镜台的探子,许多都是经历过徐州战火的老兵,他们的观察和判断,极具参考价值。他们描述的曹军士卒,目光沉静,步伐整齐,令行禁止,即使是小规模的斥候队伍,也展现出极高的战术素养。
与之相比,我们名义上的“盟友”——荆州军,尤其是那些驻守在襄阳附近的部队,根据玄镜台在襄阳的观察,则显得军纪松弛,训练懈怠,将领们更热衷于内部倾轧和争权夺利。指望他们能够抵挡住曹军的雷霆一击,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一旦曹操完成北方的整合,决定南下,那么,驻守新野的我们,将几乎是以卵击石,独自面对曹军主力最凶猛的第一波冲击!刘表和蔡瑁,很可能乐于看到我们这支“外来户”被曹军消耗掉,甚至可能在我们背后捅刀子!
巨大的压力,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在我的心头。
新野,这块我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立足之地,转眼间就可能变成埋葬我们所有希望的坟墓!
时间!我们需要时间!
我们需要时间来整顿军队,加固城防,训练士卒;需要时间来推广屯田,积蓄粮草;需要时间来运转工坊,打造更精良的武器装备;需要时间来联络各方,寻找可能的盟友;更需要时间,让玄镜台这张网,铺得更广,扎得更深,能够提前捕捉到曹军主力调动的每一个细微迹象!
“预警”,将是我们未来生存下去的关键!
我必须依靠锦瑟(貂蝉)和玄镜台,为我们争取到哪怕多一天、多一个时辰的预警时间。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在曹军压境之前,做出最有利的应对——无论是坚守待援(虽然希望渺茫),还是……再次实施战略转移。
当然,所有这些来自北方的军情研判,以及玄镜台的存在,我依然需要用一种巧妙的方式,包装成我个人的“分析”、“推断”或是从“其他可靠渠道”获得的信息,再选择性地告知主公刘备和关张二将军。
向他们强调曹军的威胁,争取他们的支持,共同加强新野的防御,这是必要的。但玄镜台这张底牌,绝不能暴露。我需要保持这种信息不对称的优势,才能在未来的变局中,牢牢把握住主动权。
夜色已深,烛火摇曳。我将最后一份关于曹军斥候活动规律的分析报告仔细看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北方的风,越来越紧了。
我仿佛已经能听到曹军铁蹄踏破寂静、滚滚而来的轰鸣。
新野,这座风雨飘摇的小城,连同我们这支寄人篱下的队伍,命运已经悬于一线。
而我,以及我手中这张看不见的网,将是支撑这根细线的最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