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剩下翼德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云长那如山岳般沉凝的气息。我能感受到几乎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审视、质疑,甚至还有难以掩饰的敌意。我知道,若不能在此刻以理服人,以策动心,那么所谓的战略转移,便只能是镜花水月,而徐州,以及我们所有人,都将无可避免地滑向深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涛,首先转向那怒目圆睁、须发戟张的张飞。
“翼德将军,”我微微躬身,语气尽量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将军之忠勇,昭平生佩服。每临战阵,将军身先士卒,悍不畏死,实乃我军之胆。然,”我话锋一转,声音也随之沉肃,“匹夫之勇,可胜一阵,可斩一将,却未必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今日之局,非一城一地之得失,乃主公兴复汉室大业之存亡关键!”
我直视着他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言虽俗,其理至深。若我等为全一时之名,逞匹夫之勇,悉数战死于徐州城下,固然慷慨悲壮,可主公大业何托?汉室何复?天下万千黎庶,又有谁能解其倒悬之苦?今日暂退,非为苟且偷生,更非临阵脱逃!此乃‘战略性的暂时后撤’,是为了保存有生力量,是为了积蓄实力,是为了他日能够卷土重来,堂堂正正地驱逐曹贼,光复旧都,最终解救天下苍生——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今日我们不得不暂时舍下的徐州父老!”
我刻意加重了“战略性的暂时后撤”和“最终解救”这几个字眼,试图将个人荣辱、一时意气,与那更为宏大、更为根本的目标区分开来。我看到翼德脸上的怒容稍减,虽然依旧紧绷,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犹豫和思考。他是个直肠子,重情重义,但并非完全不通事理,只要将大义与前景讲透,并非不能说服。
接着,我将目光转向了关羽。云长将军的疑虑,才真正触及了问题的核心和痛点。
“云长将军,”我的语气充满了敬意,“将军所虑,直指根本,‘仁义’二字,确是主公立身之基石,亦是我等追随之灯塔,绝不可弃。”
我先是完全认同他的前提,随即话锋再转,提出了更深层次的辨析:“然,何为大仁?何为大义?难道坐视曹操大军压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致使徐州军民玉石俱焚,满城生灵涂炭,便算是守住了‘仁义’吗?抑或是,我们忍受一时之谤,承担暂时之骂名,保全主公有用之身,保存这支匡扶汉室的火种,辗转腾挪,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最终能够驱逐国贼,澄清玉宇,还天下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让万民得以安居乐业,这,才算是践行了更高层次的‘大仁大义’?”
我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有时间消化这番话,然后继续说道:“眼下之‘舍’,是为了将来之‘得’;今日之‘不仁’,是为了最终之‘大仁’!若因固守小节而失大义,因爱惜羽毛而致倾覆,岂非本末倒置,反成千古罪人?”
紧接着,我针对他关于荆州刘表的担忧,提出了我的看法:“至于荆州刘景升公,将军所言其暗弱、派系林立,确是实情。然,正因其暗弱,而非雄猜之主,方有吾等立足之可能!试想,若刘景升公英明神武,如曹操一般,岂能容主公这等英雄人物,虎踞于卧榻之侧?”
“正是因为他需要外力来平衡内部各方势力,需要借助主公‘皇叔’之名望与‘仁义’之大旗来稳固自身地位,主公此番携精锐之师、仁义之名往投,方能获得喘息之机,而非单纯的寄人篱下。”我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荆襄之地,“荆州物阜民丰,沃野千里,且远离中原战火,实乃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绝佳之地。主公只需善加经营,以仁德感化人心,联络彼处被刘表疏远或不得志的才俊贤士……”
说道这里,我略作停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神秘和自信:“据昭初步探查,荆州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蔡瑁、张允等外戚虽权势熏天,然其专横跋扈,早已引得不少荆楚世族与将领不满;更有如江夏太守黄祖者,手握强兵,坐镇一方,与刘景升公亦是貌合神离,并非一心;此外,我还听闻,荆南四郡地广人稀,民风彪悍,颇有被埋没之良将猛士,以及心怀汉室的忠义之士,只是未得明主赏识罢了。”
我刻意没有点出具体的名字,一来是不想显得过于未卜先知,二来也是保护我的信息来源——玄镜台的存在,是我最大的底牌,绝不能轻易暴露。我只是点到即止,暗示南下并非盲目投靠,而是基于情报分析的、有备而去、有机可乘的选择。
“只要主公运用得当,恩威并施,未必不能在荆州站稳脚跟,甚至……借势而起,反客为主也未可知!”这句话,我说得掷地有声,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主公刘备。
我看到主公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那是对未来的憧憬,是对摆脱困境的渴望。云长抚髯的手停顿了下来,眉头紧锁,显然在深思我话语中的可行性与风险。简雍、糜竺等人也是面露惊疑不定之色,显然被我勾勒出的前景和指出的潜在机遇所触动。
“诸位将军,诸位先生!”我收回目光,再次向众人深深一揖,“存亡续绝,在此一举!一时之退,是为了更长远之进!一时之忍,是为了最终之兴复!曹军旦夕将至,时不我待,请主公速下决断,请诸位同袍三思!”
言尽于此,该分析的利弊,该阐述的道理,该描绘的前景,我已倾囊而出。剩下的,便是等待。等待主公,这位以“仁义”闻名天下的皇叔,做出他一生中或许最为艰难,也最为重要的抉择之一。议事厅内再次陷入沉寂,但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或迷茫,而是充满了权衡、思考和挣扎的凝重。
我相信,理智与对未来的渴望,终将战胜眼前的困顿与情感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