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音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冷水,瞬间在议事厅内炸开了锅。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被一声怒吼彻底撕碎,如同平地惊雷。
“放屁!”
是翼德!他猛地一拍身前的案几,那厚实的木案竟被他拍得嗡嗡作响,烛火剧烈摇曳,险些熄灭。他那双环眼瞪得溜圆,须发戟张,脸膛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仿佛一尊即将喷发怒火的金刚。
“陆别驾此言差矣!”他指着我,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唾沫星子随着激昂的语调喷溅,“我等岂能未战先怯,弃土而逃?想当初主公落魄之时,是徐州百姓不弃,开城相迎!如今曹贼势大,我等便要舍了这满城父老,独自逃生?这与那反复无常的吕布、冢中枯骨的袁术有何区别?俺老张就是死,也要死在徐州城头,与曹贼拼个你死我活!绝不后退半步!”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众人的心头,激起强烈的共鸣。他所言,正是那最朴素、最炽热的忠义与血性——有恩必报,宁死不屈。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想法,也代表了许多底层将士的心声。他们或许不懂什么长远战略,不懂什么地利人和,但他们懂得“士为知己者死”,懂得“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主公的仁义之名,很大程度上就建立在这种朴素的道德认同之上。此刻弃城弃民,无异于自毁根基。
我能感受到翼德那毫不掩饰的怒火,以及隐藏在怒火之下,对“逃跑”这一行为的深深鄙夷和不齿。我理解他的愤怒,甚至……敬佩他这份赤诚的勇武。但我不能退缩,因为我知道,匹夫之勇,救不了徐州,更救不了主公的大业。
“翼德稍安勿躁!”主公沉声喝止,但声音中也透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抚髯的云长,缓缓睁开了他那双丹凤眼。他的目光没有翼德那般狂暴,却更加深邃,更加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没有看我,而是转向主公,微微颔首。
“兄长,”云长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子明(我的字)之策,从兵家权谋、保全实力而言,确有其深思熟虑之处,非是臆断。”
他先是肯定了我的分析,这让我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云长并非莽夫,他能看到战略层面的逻辑。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然,‘仁义’二字,乃兄长安身立命之本,亦是我等追随兄长的根本缘由。昔日陶恭祖三让徐州,看重的是兄长的仁德;百姓拥戴,亦是感念兄长的恩义。今日若因强敌压境,便舍弃一州百姓,仓皇南窜,天下英雄将如何看待兄长?徐州父老又将如何心寒?恐怕人心尽失,纵有精兵强将,亦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云长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他精准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战略生存与道德根基之间的巨大矛盾。这正是主公,也是我们这支队伍,最与众不同,也最引以为傲的特质。一旦为了生存而抛弃了“仁义”这面旗帜,刘备,还是那个天下归心的刘皇叔吗?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荆州刘景升公,虽为同宗,然性情暗弱,优柔寡断,外戚蔡瑁、张允等人把持军政,内部派系林立,倾轧不休。我等若去投奔,名为依附,实则寄人篱下。景升公未必真心容纳,荆州世族亦多排外。届时,我等兵不过万,将不过数员,粮草仰人鼻息,行动处处受制,未必能得伸展,反受其钳制,岂非自投罗网?昔日兄长投袁本初、依曹孟德,辗转流离之教训,殷鉴不远,不可不察啊!”
云长的分析冷静而深刻,直指投靠荆州的潜在风险。他并非意气用事,而是从政治格局、人心向背以及过往的失败经验出发,提出了极具分量的疑虑。他的话,让刚刚因为我的提议而动摇的众人,再次陷入了沉思和犹豫。
是啊,寄人篱下的滋味,尝得还少吗?袁绍的傲慢,曹操的猜忌……哪一次不是如履薄冰,最终不得不仓皇离去?荆州,真的会是安身立命之所吗?
“云长所言极是。”一直沉默的宪和先生(简雍)终于开口,他习惯性地捋了捋颌下稀疏的胡须,脸上带着苦笑,“眼下这局面,真是……进退两难啊。守,则力不能及,恐有覆巢之危;走,则失义失心,前途未卜。唉……”他长叹一声,试图缓和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但也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纠结。
而子仲兄(糜竺)的脸色最为复杂。作为徐州本土的大族豪商,糜家在徐州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家产无数。放弃徐州,对他而言,不仅仅是战略转移,更是意味着可能要抛弃大部分的家业和族人。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的立场,无疑是支持坚守的,但这不仅仅是出于忠义,更有着现实的、沉甸甸的家族利益考量。
一时间,议事厅内形成了两股强大的力量在激烈碰撞。翼德代表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扞卫荣誉和故土的血性忠勇;云长则代表着对“仁义”大旗和人心向背的坚守,以及对未来的审慎权衡。而我,则站在了看似最“不近人情”、最“冷酷无情”的现实主义立场上,疾呼着生存的必要。
我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投射在我身上,有愤怒,有质疑,有审视,有犹豫。翼德的怒视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皮肤;云长深沉的目光则像一把无形的标尺,衡量着我计策中的每一个利弊与道义的缺口;而主公,他的目光最为复杂,充满了痛苦、挣扎,以及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知道,我的提议像一把锋利的刀,刺穿了包裹在忠义、仁德外衣下的残酷现实。这让习惯了高举道义旗帜的他们,感到了强烈的不适和抗拒。忠与义,生存与名节,在此刻形成了尖锐的对立。选择,从未如此艰难。
但我不能动摇。因为我知道,一旦曹操大军压境,所有的争论都将失去意义。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必须让他们明白,有时候,为了最终的“仁义”,我们不得不先承受“不仁不义”的指责,活下去,才有机会去实现那遥远的理想。
我迎着众人的目光,准备再次开口,将这残酷的抉择,剖析得更加彻底。这激流的碰撞,必须尽快导向一个明确的航向,否则,我们都将被这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