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以为……裴惊鹤的死会这样天衣无缝地过去时,荣妄他就像一条能闻到肉味的狗,死死盯着永宁侯府不放。”
“他自顾自地咬定是我居心叵测、暗害了裴惊鹤,害得我这些年汲汲营营,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若不是他……我或许早已身居高位,手握实权,哪里还用跟着秦氏余孽……做这些掉脑袋的勾当!”
“我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我也曾想过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不然……我又怎会舍弃血亲,千方百计地讨好太夫人,求她做主将我过继到驸马爷名下?”
“我总要走到更高的位置……才有做这些事的机会啊。”
裴桑枝听着永宁侯这番自以为是的辩解,只觉得一阵反胃。
好一个“为民请命”。
史书上记得清清楚楚,淮南水患、瘟疫、暴乱,究竟死了多少人。
而有些人,本可以不死的。
这般想着,裴桑枝也就这般说出了口:“你可真令人恶心。”
“怨来怨去,就是不怨自己。”
永宁侯幽幽道:“不过就是历史在重演罢了……先皇与荣后能夺了秦氏的江山,秦氏皇族之人又为何不能……再夺回来?”
“桑枝,人性如此……从未改变。”
“还有,若是陛下肯放下偏见、重用我,我又何至于犯下这般大错?”
“就因为我不得清玉大长公主欢心,陛下便处处不待见我,他又算什么明君?”
裴桑枝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若不是怕这一巴掌下去既脏了自己的手,又让永宁侯这条苟延残喘的命得了痛快解脱,她早就劈头盖脸打下去了。
有些人啊,心肠歹毒,自私愚蠢也就罢了,偏生……连一丝一毫的自知之明都没有。
“你自己有几分本事、几分能耐,是真一点儿都不清楚啊。”
裴桑枝垂眸俯视着永宁侯,声音里透着一丝嘲弄:“没给你机会,你都能闯出这般祸事。倘若真让你身居高位、位极人臣……”
“这大乾上下,怕是早就彻底乱了套。”
“你还是心里有点儿数吧。”
“剩下的这几日,好生怪怪你自己,等去了地下向阎王爷请罪时,或许还能少受些苦。”
永宁侯喃喃自语道:“报应啊……”
“都是报应啊。”
“桑枝,你若要查秦氏余孽一事……那就试着去查查淮南吧。”
“那场水患引发的瘟疫和民乱,死了太多太多的人。疫情平息后,官府对百姓重新造册登记,对外逃者也设了奖赏让他们归籍……可那些所谓的‘幸存者’,究竟是真是假,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根本无从查证。有的村落,几乎死绝了,侥幸活下来的……也是疯疯癫癫、痴痴傻傻。”
见永宁侯难得说了句还算像样的话,裴桑枝颇感意外:“还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过,就你造的这些孽,怕是轮回十世,也未必能再得人身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裴桑枝问。
永宁侯想了想,缓缓摇头。
“没有了……”他嘶哑道,“我知道的……都说了……”
永宁侯忽然伸手,像是想抓住什么,又无力地垂下:“桑枝,算我求你……若是惊鹤还活着,你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留他一命啊……”
明明……他本可以拥有一位最娴雅端庄的贵女为妻,能与她品茗对弈、畅谈心事,能与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明明……他本可以有一位最光风霁月的嫡长子,天资卓绝、品行端方,注定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就一步步……走到了被凌迟处死的境地?
真是他自己作孽,不可活吗?
可若不是庄氏在中间上蹿下跳、挑拨离间……他不会那样对待萧氏的。
怪他吗?
怪!
但,更怪庄氏。
裴桑枝没有闲情去探究永宁侯那变幻不定的神情,径直说道:“我会留他一命。”
“不过不是因为你的相求,而是因为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他曾想过用他毕生所学留住我,也曾想过牺牲他自己来保全我。”
“虽说……那时他认错了人。”
“但他待裴春草好,也不过是以为……裴春草是他的妹妹罢了。”
她并不怪他。
一个少年人,能做到那一步,已是不易。
永宁侯闻言,不由得一怔。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裴桑枝。
她竟然……还有如此善解人意、宽宏大量的一面。
他原以为,裴桑枝就是那种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睚眦必报的狠厉之人。
可看不透归看不透——这丝毫不妨碍他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再往裴桑枝耳边递一句话。
那个叫夜迎的暗卫……是真的靠不住。
他交代的两件事,夜迎一件也没办好。
“桑枝,认真说来……你生母萧氏这一生所遭遇的磨难,罪魁祸首就是庄氏。”
“若不是庄氏,萧氏本可平安喜乐、安稳无忧地过完一生。所以你万万不能——看在庄氏与你同为女子的份上,就将心比心地同情她、怜悯她,对她心软。”
“更不能放她一条生路……否则,你生母萧氏在九泉之下……也难安宁。”
“你一定……不能让庄氏好过。”
裴桑枝眼角微微一抽:“你还真是对庄氏……念念不忘啊。”
“这般‘深情厚意’,实在令人感动。”
“你们二人,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我就是想让庄氏好过,又如何呢?”
永宁侯:“你……”
那句“你是不是有病”险些脱口而出。
可一想到寻找裴惊鹤下落还得指望裴桑枝,他到底忍住了,讷讷道:“那你想留着她便留着她吧……等惊鹤回来,也好让他瞧瞧……庄氏的惨状。”
裴桑枝不置可否,最后深深看了永宁侯一眼:“你放心,我会说服裴惊鹤,将你和庄氏葬在同一口棺材里。”
“就算没有棺材,只有草席……也会寻一张大的,将你们二人裹在一处。”
“反正,等你咽气时,身上的肉也该剐完了,只剩白骨,一时半会儿也烂不了。”
“想来……庄氏对你一片情深,定然是还能认出你的。”
“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化成灰,都能认得。”
“你也正好能趁此机会,看看庄氏的惨样。”
“你们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永宁侯只觉寒毛倒竖,头皮发麻。
这些话落在他耳中,简直是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
不……
惊鹤不会这么做的。
寒食中元,惊鹤还要给他烧纸祭奠呢。
若是将他与庄氏裹在同一张草席里……那惊鹤岂不是还得给庄氏烧纸?
裴桑枝……定然是在故意吓唬他。
永宁侯勉强定了定心神。
对,一定是这样。
裴桑枝收回视线,不再言语,转身走向牢门。
“等等……”永宁侯蓦地开口,叫住了裴桑枝。
裴桑枝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桑枝……”永宁侯嘶哑的声音里满是哀求,“如果……如果你真的找到惊鹤……告诉他……”
“告诉他……我错了……”
“告诉他……对不起……”
“如果有来生……我跟他还有做父子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他,做这世上最好的父亲。”
“还有你,桑枝……我也会尽己所能,将你宠成这上京城里最明艳、最娇贵的千金,绝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苦,更不会让你再流落在外……被鸠占鹊巢。”
“你信我……”
“桑枝,你信我。”
这些话,永宁侯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算计。
今日,他仿佛窥见了裴桑枝心狠手辣的外表之下,藏着的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或许……这便是书中所言的“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所以,他想再试一试。
试一试让裴桑枝在寻找惊鹤这件事上,能再尽心一些,再尽力一些。能在惊鹤归来之前,为他简单收殓尸骨,不至于……曝尸荒野。
他所求的,其实不多。
裴桑枝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如果有来生……
她该怎么告诉他,这已经是她的“来生”了。
这一生,她得到的善意,依旧少得可怜。
所以这些话,就是拿来糊弄鬼……鬼都懒得听,更懒得信。
“我已经证明过了,你说的是假话。”
“所以,还请你收起那些花花肠子吧。”
裴桑枝的语气近乎平静。
平静的死寂,却比任何激烈的斥责都更让人心底发寒。
“裴惊鹤如何做,是他的事情。”
“而我,只负责送那些与我为敌的人下去。”
永宁侯听得云里雾里。
怎么就“证明过了”?
他的话分明都是信口胡诌,说的还是玄乎的“来生”,裴桑枝凭什么就这般笃定他说的是假话?
偏见!
这就是她对他的偏见!
说得好像裴桑枝是大乾最厉害、最能掐会算的半仙似的……
难不成……她还能看见来世?
狗屁!
只一瞬,永宁侯就自己否定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裴桑枝要是有这等本事,那他就是玉皇大帝,就是阎王老子了。
思及此,永宁侯敛起乱七八糟的念头,继续“情真意切”道:“桑枝,我说真的。”
“你信我。”
裴桑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加快脚步离开了牢房。
好家伙……这还演上瘾了。
“姑娘,这永宁侯瞧着……怎么也不像是挨了三百多刀的样子。”素华跟在裴桑枝身后,压低声音说道:“您刚来时,他还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说话断断续续,喘气声都比话声重。怎么您这一问,他倒像是吃了神丹妙药似的……”
裴桑枝淡淡道:“他提起了一口心气——撑也能多撑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