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质细细咀嚼着杨骏的这番言语,末了,他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凝重了几分,缓缓道:“依照杨兄弟的意思,要确保报纸内容的公正无偏,首要之务,莫非在于制度之基的稳固确立?”
杨骏毫无质疑的点了点头道:“范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一旁的李昉浅然一笑,显然他对于这个谈话内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杨骏与范质讨论的内容,在他看来,或许考虑的太早,有些杞人忧天了!
杨骏看着沉思的范质继续开口道:“范兄,你可知道,在极西之地,大概在三家分晋时期,有一个边陲小国,他们实行一种全民公投的政治制度:陶片流放法,即每年公民大会时,参会公民可以把自认为危害民主之人的名字刻在陶片上进行投票,得票最多的人将被强行放逐10年。”
范质抚须的手指骤然顿住,烛火将他眼角的纹路映得忽明忽暗:“陶片流放?”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指下意识的叩打着桌面,一旁的李昉闻言终于从袖中抬起眼,指尖碾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穗子,嘴角牵出抹淡嘲:“杨兄这例子倒是新奇——难不成你想让汴梁百姓也拿陶片投《大周时报》的稿子?”
杨骏却不理会李昉的揶揄,而是手指沾了点茶水在这桌面上比划道:“范兄,大概离我们数万公里之遥的地方,有个小国,此国名为‘雅典’,百姓能在公民大会上直谏政事,连将军的任命都要靠投票。那陶片虽糙,却能让权臣不敢妄为。不知范兄认为这个如何呢?”
范质的眼神聚焦于杨骏以手为笔,就地勾勒的图景之上,忽地,他面色一凝,沉声道:“倘若遭遇无知愚民的盲目投从,抑或是宵小之辈蓄意构陷,我等又该何去何从?”
李昉瞅准时机,轻轻接过递来的茶盏,袅袅热气缭绕间,他挑眉轻笑,语带诙谐却藏锋于内:“所言极是!试想,若有人暗中在陶片之上镌刻老夫之名,那岂不是平白蒙受不白之冤,含恨而终?”
杨骏哈哈一笑道:“范兄、李兄,所以顺着刚才我说的话,贫瘠的土地是长不出鲜艳的花朵!制度只是保证,如果民众不开智,最后只会人云亦云,就如这陶片放逐法的雅典,最后这个制度只会跟着取决于公民的情绪,而公民的情绪常常因受一些政治家的鼓励波动不定。因此,公民对官员优劣的判断未必都能深思熟虑,用陶片投票作出的判决也就未必准确。”
范质对杨骏提及的话题显然兴趣盎然,他连忙接过话茬,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如此说来,是否只要制度之舟与教化之风并驾齐驱,便能绕开那些暗礁险滩,驶向太平之岸?”
李昉闻言,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探询:“杨老弟之意,要先开民智,再立公论?”
他的目光悠悠转向窗外,夜色如墨,汴河中漕船的梆子声隐约可闻,如同遥远而幽长的叹息:“只是,我大周百姓之中,能识文断字者尚不足三成,即便是《大周时报》的忠实订户,也多是沉迷于《三国演义》的话本,对于时事政论,恐怕少有涉足。”
李昉的话语里,既有对现实的无奈,也有对未来的忧虑。范质对于自己好友的这番评价极为认同,顺势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釉面茶托震出细微裂纹:“正是!若让挑夫走卒都来评点朝政,怕是明日就有陶片刻着‘范某贪墨’扔到宫门口!”
杨骏将着范质茶盏中的茶水填满后,这才的浅笑一声道:“范兄,刚才李兄的话是对的,若是民众不开民智,想得再好的策略也如同那无根之萍,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沿着雅典再往西北走,有一个国家,那里的立法、行政和司法三种国家权力分别由不同机关掌握,各自独立行使、相互制约制衡!当自由的种子播撒的泥土里时,你想想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范质被杨骏这一连串的言辞震撼得瞠目结舌,下巴仿佛快要脱臼。一旁的李昉,脸上也映出了与范质如出一辙的惊愕神色。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良久之后,才见范质率先从这番思想的风暴中抽离,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杨老弟,你这满腹经纶、见识广博,究竟是从那里汲取而来的?”
杨骏朗声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羁与释然:“范兄、李兄,瞧瞧,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就图个嘴皮子痛快嘛。我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戏谑之言罢了,哪能真往心里去呢?”
话音未落,范质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闪烁着认真与思索:“就算杨兄的话是场玩笑,可假使我某日真的动了念头,想要将你口中的那个理想国度变为现实,杨兄以为,我该从哪里迈出第一步呢?”
杨骏的眼神倏地变得深邃,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空间,触及更遥远的天地。片刻后,他缓缓启齿,声音中带着一丝哲人的沉思:“哈哈,范兄这一问,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智者曾经说过的一番话,我讲给你听
当我年轻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
当我成熟了,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于是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
当我进入暮年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我的国家,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
但是,这似乎也不可能。
当我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
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自己,然后作为一个榜样,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些事情。
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范质初听这番话时不以为意,而当杨骏快讲完时,他忽地心念一动,恍然大悟。最终,他不禁由衷地赞叹道:“杨老弟真乃妙人也,句句珠玑,令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