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伦河畔,一早,萨仁就准备好了宴会要用的所有东西。
宰杀的羔羊上百头,高高的篝火堆已经搭建起来,敖包之上彩色绸带飘扬。
萨仁亲手缝制的日月图案扬起挂在毡帐之上,巴根上蹿下跳,指挥着一群半大的孩子乖乖听话。
“额吉,额吉,我什么时候可以娶妻子?”巴根高兴的凑上来问。
辛德大叔在一旁哈哈大笑:“臭小子,这么小就想要新娘?等你成年后,就像你哥哥那样,自己选择妻子。”
“那我什么时候成年?”六岁的大胖小子问。
小孩子总是这样,想要一下子长大,认为长大后就可以拥有一切没有拥有的东西。
萨仁温柔的摸摸他的脑袋说:“等到你能够成为哥哥的小勇士的时候。”
这时候,珠贺扎台走进来,恭敬的对萨仁说:“夫人,战士们已经吃饱休息好,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巴根又问。
“准备好来什么迎接什么,无论是酒还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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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新娘要被抱上彩车。
因为阿央珏父亲早逝,而塔塔部的人都说阿央珏是长生天的使者,不能和普通人离得太近,会冒犯天神。
根本原因还是一开始有不怀好意的奴隶想要靠近阿央珏,被朝鲁咬断了手臂,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从此之后,除了亲近的人,其他人都很少能够近身。
两头狼威风凛凛,脖子上绑着大红花,昂首挺胸的守在阿央珏旁边,除了秦过,谁都不让来。
秦过高高兴兴的抱着阿央珏上车。
彩车上铺着洁白的毛毯,阿央珏就像一件珍贵的礼物被放进盒子里面。
真的太漂亮了。
他的美丽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就像是在热烈的草原上罕见的珍珠,却没有人能否认他的美丽。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在雾气萦绕的空中投下,穿过彩车车帷,落在阿央珏的侧脸上。
他脸上的疤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也不可怖,随着他的眼眸转动,就像一簇被晨光点燃的焰火。
新郎打马绕车三圈。
首圈挥弓向天,白翎箭矢如鸟离弦高飞,震颤着穿透晨雾,意味着驱散邪灵;
次圈抛洒奶食,乳香浸透车辙,意味祈福大地;
最后一圈,秦过解下腰间的五彩绳腰带,缠绕车辕。围观的族人爆发出震天欢呼。
这是草原上的“系属礼”,宣告着他对新娘此后的守护权。
他们的今生都会被这条绳索紧密相连接。
祝颂者拖长调子高歌。
——踏碎颅骨的铁镫啊,今日托起柔软的羔羊
——西风之神别吹乱发辫,草甸之灵莫绊马蹄
——金镫已备,新人远行
两头狼高兴的摆尾窜出去。
送亲的队伍跟上,迎着克鲁伦河畔拂面的春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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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季节,万物复苏。
汨罗部的春营地依旧依山傍水。
桑吉卓玛手中拿着羊皮的账册,刻写笔勾勾画画,心不在焉。
半晌,她问坐在角落书写着的阿勒问:“你还记得阿央珏吗?”
阿勒有非常厉害的计算能力,她的心算非常准确,也从来没有错误过,因为这一点,她从边缘地带被重新拉到了卓玛身边。
这么多年,她的性格也改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会朝着阿央珏扔牛粪的女孩。
听到询问,阿勒抬头看了一眼卓玛,缓缓开口:“不记得了……可敦。”
记忆里那个阴暗的生长在角落的阿央珏,如今已经变成了长生天的使者了,而就在今日,阿央珏要嫁给塔塔部的少主。
立志要嫁给草原上最英勇的男人的桑吉卓玛已经梳起了妇人的发髻,她越来越像她的父亲,也越来越像她的祖母。
她开始计较着生意,计较着得失,计较着乌兰部族人的羊群、牛群。
她开始知道,以往她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宝石可以换取三匹好马, 马能够去打仗,能够带来胜利。
铁要钱,盐要钱,克尔伦还搞了一个慰问部,死去男人的家庭也要钱。
她太疲惫了,流产一次之后,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总觉得寒冷。初春回暖,她的帐中依旧铺着干草,燃烧旺盛的篝火。
克尔伦带走了七成的战士,要去剿灭塔塔部。
当年的血色婚礼就像一根刺,横在他们之间,让如今克尔伦执意要在今日去杀死嘉措承玄。
桑吉卓玛的思绪飘远,却突然被门外的脚步声打断。
“可敦——不好了……”一个长相刚毅的男人走进来,是桑吉卓玛的亲卫,他急切的说:“巴巴哈部——围剿过来了!”
桑吉卓玛手中的羊皮落地:“怎么会?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扎营地……?”
“……他们有多少人?在哪里了?”桑吉卓玛颤抖着声音问。
“至少七千人!他们知道我们全部人员出动了!他们知道了!”亲卫颤抖着嗓音说:“集结还要时间,可敦,要尽快下命令……”
阿勒在一旁心脏狂跳,她颤抖着说:“可是……如今留在营地的海都格格的人,她不会保护乌兰部的……”
克尔伦为桑吉卓玛留下了一千人,为海都留下了一千人,剩下的一千人在外布防。
时间就像一个首尾相接的圆环,轮转不熄的不止是春去秋来。
无数在草原中,内外交战,无可避免的被战火裹挟的人,再次被命运推到了抉择的悬崖。
桑吉卓玛的眼里滚落泪水。
七八年前的那个小女孩隔着时间的长河对她说——[巴巴哈部杀死我们的男人!俘虏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抢夺我们的财产!只要联合起来!]
——[怎么联合起来?你握得动刀吗?你杀得了人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部族是用什么换取的安宁?]
——[塔塔部落五年前的那场战斗教训还不够吗?]
——乌兰部落七年前的那场战斗教训还不够吗?
珍珠贵重,价值十匹好马。
一匹上好的马,要她的族人、用勤劳的双手创造着财富的乌兰部女人们,不眠不休的织补三年。
失去了父兄之后,富裕的乌兰部被汨罗部予取予夺……
而她的丈夫,从来都不站在她的身边。
桑吉卓玛擦拭了一把眼下的泪滴,她苍白着脸,静静地看着亲卫,低声道:“我们走。”
亲卫愣了愣:“走去哪里?”
“离开这里,逃。”桑吉卓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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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满击鼓摇铃,将烈酒泼入烈焰。
秦过拉着阿央珏的手,跨过火盆。
灶火神接纳新人进入帐篷,萨仁微笑着为他们端来交杯的马奶酒。
“喝了这碗酒,往后风雪再大,你们就是彼此的避风港。”萨仁说。
这是婚礼的最后一步,交杯酒后,长生天的见证下,他们缔结连理,永生携手。
之后的流程就是庆典,男方要被拉着待客庆祝,而女方在帐篷中由梳头额吉将辫发盘起夫人发髻。
盘头之后,二人要去待客饮酒,整夜狂欢。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悠长的狼嚎。
克尔伦的骑兵正在赶来,朝鲁奔跑在克鲁伦河畔,朝着远处长鸣。
帐篷外,马蹄敲击地面如同棒槌敲鼓,铁蹄践踏的声音随着悠长的狼嚎响起,从开始的微微凌乱到后面逐渐整齐划一。
日光西斜,从打开的天窗中照耀在两人身上,秦过微笑着摸摸阿央珏的脸庞。
阿央珏的眼眸像是星星,他看着秦过说:“我等你回来,我的新郎。”
而巴彦安静的待在阿央珏身边,歪着脑袋,拱了拱秦过的腿。
巴彦:阿爹加油!朝鲁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