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京朔风
腊月二十一,朔风卷着细碎的冰碴子,在广袤的天地间肆意呼啸。那风不似春日的和风拂面,也不似夏日的热风灼人,更不似秋日的金风送爽,它裹挟着塞北的凛冽寒气,刮在人脸上,像钝刀子割肉一般,生疼生疼的,疼得人牙根发酸,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冰碴子似的凉意。
成王一行人顶着这能把骨头缝都冻透的北风,星夜兼程。马蹄铁踏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嗒嗒嗒”的单调而急促的声响,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车轮碾过结了薄冰的车辙,偶尔打滑,便惊得随行的亲卫绷紧了神经,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一行人不敢有半分耽搁,紧赶慢赶,终于在夕阳的余晖漫过天际线的黄昏时分,平安抵达了大梁京都那巍峨的城门之下。
远远望去,京都的城门高耸入云,青灰色的城砖上刻满了岁月的斑驳痕迹,城门上方的“大梁京都”四个鎏金大字,在残阳的映照下,褪去了几分往日的威严,添了些许昏黄的暖意。守城的兵士穿着厚重的棉甲,手里握着长枪,在城门两侧笔直地站着,即便寒风如刀,也未曾挪动半步,只是脸颊被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鼻尖凝成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成王府的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车轮碾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已经上了门板,只有零星几家卖热汤面的铺子还亮着昏黄的灯笼,灯笼的光晕在寒风中微微摇晃,将路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偶尔有裹紧了棉袄的行人匆匆走过,见了成王一行人的仪仗,纷纷侧身避让,眼神里带着几分敬畏与好奇。
成王府坐落在京都的富庶地段,朱漆大门紧闭多年,门楣上的鎏金匾额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匾额上的“成王府”三个字,却依旧透着一股皇家的气派。府里的下人早已得了消息,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堆在墙角,像一座座小小的雪山。廊下的灯笼也被擦拭得透亮,只是还未点亮,静静垂着,灯笼穗子在风中微微摆动。
只是,这府邸终究是久无人居了。门环上的铜绿未曾完全褪尽,绿得发黑,像是凝固了的时光。院墙边几株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在风中簌簌作响,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老人的叹息,终究难掩一股萧瑟之气。
“好家伙,多少年没回来了。”成王勒住马缰,手腕微微用力,胯下的骏马便稳稳停住了脚步。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却难掩眉宇间的疲惫。他抬起头,望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府邸,目光扫过朱漆大门,扫过墙角的积雪,扫过院中的枯树,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瞧这光景,倒像是少了点人气儿。”
他的声音不算高,却被风送得很远,落在庭院的每个角落。随行的仆役和亲卫都低着头,不敢言语,只静静听着。张希安站在成王身侧,也抬眼望了望这座府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记得,上一次来这里,还是成王年少时,那时的府邸,处处透着热闹,廊下挂着红灯笼,庭院里种着满院的牡丹,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沉寂。
成王顾不上多想,旅途的劳顿让他只想尽快安顿下来。他转过身,看向身旁的张希安,吩咐道:“希安,你去安排一下,让众人都歇下吧。”
张希安领命,躬身应道:“是,殿下。”
他立刻转身,指挥着随行的仆役和亲卫,将车马上的箱笼辎重一件件卸下。那些箱笼有的沉重,有的轻巧,沉重的是书籍和兵器,轻巧的是衣物和细软。仆役们搬得满头大汗,却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埋头苦干。亲卫们则守在一旁,警惕地盯着四周,防止有意外发生。张希安穿梭其间,不时叮嘱几句:“小心些,莫要磕着碰着,这些都是殿下的要紧物件。”“把兵器归置到库房西侧,书籍放到东侧的书房,仔细清点,莫要遗漏。”
他将众人安顿进各自的房间,又吩咐下人将炭盆生得旺旺的,将厚厚的被褥铺在床上,还让人烧了滚烫的热水,送到每个房间。这一通忙碌下来,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天空染上了一抹沉沉的橘红,像是被火烧过一般,随后,橘红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夜色。寒风更甚了,呼啸着穿过庭院,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舞。
“殿下。”张希安整理了一下衣襟,将沾在上面的灰尘拍掉,快步走到正站在廊下望着院中枯树的成王面前。他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汇报道,“随行仆役、亲卫均已安置妥当,马匹也已牵入后槽,喂了草料和温水。带来的奇珍异宝也都清点入库,登记造册,一目了然。不知殿下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卑职这就去办。”
成王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那笑意冲淡了他眉宇间的疲惫,也冲淡了这府邸的萧瑟。他看着张希安,目光里带着几分赞许:“辛苦你了,希安。”他顿了顿,又道,“这几日天寒地冻,底下人跟着赶路,风餐露宿的,也着实辛苦了。你让人架起几堆干柴,烧些滚水,让他们好好洗个热水澡,驱驱寒气。仆役每人赏二钱银子,亲卫每人三钱银子,权当慰劳。这几日也让厨房多备些肉食,羊肉牛肉都好,给他们好好补补身子。”
张希安心中一暖,成王向来体恤下属,这也是为何众人愿意追随他的原因。他再次躬身行礼,朗声应道:“是,卑职遵命!”说罢,便转身要去安排。
“嗯。”成王点点头,目光落在张希安略显疲惫的脸上。他看到张希安的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知道他这几日定然是没睡好。他轻声道:“张希安,明日我带你进宫面圣,你也早点歇着,莫要太过劳累了。”
张希安脚步一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回过头,看着成王,郑重应道:“是,殿下。”随后,便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等一众仆役亲卫吃过了热腾腾的晚饭,那晚饭是一锅炖得软烂的羊肉汤,配着白面馒头,吃得众人额头冒汗,浑身暖和。又依着成王的吩咐,各自去沐浴更衣,洗去一路的风尘。热水带着疲惫顺着肌肤滑落,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放松的神情。
张希安却不敢有半分松懈。他亲自带着几名心腹亲卫,在府邸内外仔细巡查。他检查了院墙的高度,检查了门窗的锁扣,检查了库房的守卫。他还安排了巡逻人手,将亲卫分成三班,每班十人,轮流巡逻,从入夜到天明,一刻也不能停歇。他叮嘱领头的亲卫:“务必提高警惕,如今我们刚回京,树欲静而风不止,切不可懈怠。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领头的亲卫抱拳应道:“张统领放心,属下明白!”
直到一切都安排停当,没有半分疏漏,张希安才勉强松了一口气。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炭盆里的炭火燃得正旺,将房间烘得暖融融的。
他一下子倒在床上,柔软的被褥裹住了他,却没能带来丝毫睡意。他睁着眼睛,望着帐顶,脑海里乱糟糟的。前几日胡有为那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他心中轰然炸响——“年轻有为不一定是好事。”
他清晰地记得,当时胡有为说的这句话时候,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眼神凝重得像是结了冰,他看着张希安,一字一句道:“张统领,你智勇双全,是殿下的左膀右臂,这是好事。可你别忘了,伴君如伴虎。当今圣上宋远,雄才大略,心思深沉,向来以制衡之道驾驭群臣藩王,他绝不可能容忍任何潜在的威胁。你如今在殿下身边,风头正盛,难免会引起圣上的注意。而且,你,真的,太年轻了!”
胡有为的推断,字字诛心,却又句句在理。张希安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些话。不可否认,这位老谋深算的谋士所言非虚。大梁皇帝宋远,登基多年,手腕强硬,朝堂之上,各方势力被他制衡得服服帖帖。自己此次来京,一举一动,又岂能逃过这位帝王的眼睛?
宋远极有可能会借此机会,试探一下自己这个成王身边最得力的亲信,究竟有几斤几两。毕竟,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做那养虎为患的蠢事。若是自己表现得太过锋芒毕露,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甚至会连累成王。
“那么……就装傻吧。”张希安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与其锋芒毕露引来猜忌,不如收敛锋芒,扮作一个只知埋头办事的粗人。或许,这样才能明哲保身,也才能更好地辅佐成王。
想到这里,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不多时,他便沉沉睡去。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却再也扰不了他的清梦。
腊月二十二,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线还泛着一层鱼肚白,窗外还挂着几颗残星,闪着微弱的光。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便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张统领,成王殿下请您过去用早膳。”门外传来仆役恭敬的声音,那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旁人。
“知道了,就来了。”张希安应了一声,迅速起身。他睡意全无,动作麻利地穿衣洗漱。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锦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玉簪束起。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神锐利,却又刻意收敛了几分锋芒。
不多时,他便整理好仪容,前往前厅。前厅的门虚掩着,还没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推开门,只见成王已然坐在主位上,旁边陪坐着胡有为。两人面前都已摆好了碗筷,正低声说着什么。
餐桌上的早饭很是丰盛,也透着股家常的实在。热气腾腾的小米百合粥,熬得黏稠,散发着清甜的香气,粥面上还浮着几颗红枣。配着几碟爽脆的酱瓜,切成细细的丝,色泽鲜亮。一碟松软的桂花糕,黄澄澄的,沾着细碎的桂花,甜而不腻。一碟甜糯的红枣糕,红彤彤的,看着就让人有食欲。还有一大盆奶白色的羊汤,汤面上浮着几点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旁边摆着两碟切得薄薄的牛羊肉片,肉片纹理清晰,色泽诱人。
“天冷,喝点羊汤暖和暖和身子。”成王见张希安进来,停下了与胡有为的交谈,指了指那盆羊汤,笑着说道。他的笑容温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希安呐,早饭可得吃饱一点,今日进宫面圣,手续繁杂得很,来回路上也不近,回来可不会早。”
“是,殿下。”张希安点点头,心中一暖。他在主位下方的位置坐下,毫不客气地端起一碗羊汤。羊汤滚烫,他吹了吹热气,便大口喝了起来。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也驱散了残留的困意。胡有为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三人一边吃着早饭,一边低声说着话。成王偶尔问起府里的安置情况,张希安一一作答。胡有为则在一旁,时不时插上几句,言语间皆是提醒二人进宫需注意的事项。
待到日头渐渐升高,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餐桌上,将碗碟镀上了一层金边。庭院里的积雪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反射出亮晶晶的光。成王放下碗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走吧,别误了时辰。”
说罢,他便带着张希安,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走出了成王府的大门。亲卫们穿着整齐的铠甲,手里握着长枪,步伐一致,气势如虹。街道两旁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眼神里带着敬畏。马车缓缓驶动,朝着那座象征着大梁最高权力的皇宫而去。宫墙巍峨,隐在晨雾之中,透着一股庄严而肃穆的气息。一场无声的较量,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