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闹劫新人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
清晨,祥瑞之气笼罩大地。人们卷起珠帘,一时间,笙歌之声次第奏响,热闹非凡。众多仿若神仙的人物,仿若从蓬莱仙岛翩然而至,乘着凤驾鸾车,缓缓到来。只见簇拥之中,有一位身姿窈窕的仙女,她身上的玉佩随风轻响,缥缈悦耳。那娇美的姿态,宛如垂柳般婀娜多姿,这般容貌气质,只应天上才有,人间实在罕见。刘郎正值青春年少,更难得的是,上天赋予他出众的才华与英俊的相貌。他与身旁之人,如玉树琼枝般相互辉映,这般佳偶天成,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促成?他们之间,有着数不尽的浪漫与欢笑。只盼到来年功成名就之时,骑着骏马,身着华服,共同享受富贵,携手白头到老。
这首名为《贺新郎》的词,是宋代辛弃疾为他人新婚宴席所作。在世间众多喜事之中,“洞房花烛夜”最为热闹非凡。也正因为这份热闹,便有居心不良之人妄图趁机行事。
在吴兴安吉州,有一户富贵人家举办婚礼。新婚当夜,一个小偷趁着人多混杂,偷偷溜进新房,藏在了新郎的床底下,打算等夜深人静之时,出来偷取财物。可谁知,这户人家新房里的灯火整夜未熄。床上的新郎新娘,先是情意绵绵,随后在枕边低声细语,你问我答,聊个不停。说到兴起之处,两人又沉浸在甜蜜之中,迟迟不肯入睡。那躲在床下的小偷,听着这些话语,只觉得尴尬不已,却又无法脱身。而且房间里灯火通明,他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出来偷东西了,只能耐着性子躲在床下。当他内急时,也只能等到白天床上无人的时候,在床下的暗角处解决。就这样,小偷在床下躲了整整三夜,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肚子也饿得难以忍受。最后,他顾不得危险,趁着人声稍歇,拼了命地悄悄爬出来,想要找路逃走。可他刚一现身,就被守夜的人在火光下发现,只听一声“有贼!”,前后的人都爬起来,将他团团围住,抓了个正着。
众人先是对小偷一阵拳打脚踢,随后用绳子将他捆了起来,准备天亮后送官。小偷苦苦哀求道:“我真的什么东西都没偷,就算我不该偷偷溜进来,刚才这一顿打也足够抵过了。求求你们别送我去官府,放了我吧,日后我一定报答你们。”主人家怒道:“谁要你的报答!你们这些坏人,只有送到官府,打死了才干净!”小偷见求情无用,便威胁道:“要是你们执意不肯饶我,我到了官府自有话说,到时候你们可别后悔!”主人家见他态度如此强硬,更加生气,又狠狠打了他几个耳光。
第二天,主人家报了官,众人一起将小偷押送到县衙。县官审问时,小偷不慌不忙地狡辩道:“老爷明察,我根本不是小偷,您可别冤枉我!”县官问道:“不是小偷,那你为什么躲在别人家的床底下?”小偷回答:“我是个医生,这家的新媳妇从小就有个隐疾,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只有我能医治,而且必须我亲手调理,所以她一时也离不开我。今天是新婚之夜,她怕旧病复发,就偷偷约我藏在房间里,以防万一需要用药,所以我才躲在床下。这家人不了解情况,把我当成小偷抓了。”县官疑惑道:“哪有这种事?”小偷继续编造:“新媳妇小名叫瑞姑,她父亲宠爱小妾生的孩子,不太关心她。只有母亲疼她,所以她有了隐疾,经常叫我私下里给她医治。现在只要把她叫来官府,她肯定能认出我,这样就能证明我不是小偷了。”
知县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渐渐有些相信,说道:“如果真有这回事,可不能冤枉好人。现在把新媳妇传来当堂辨认一下就清楚了。”
原来这小偷在床底下躲的这三夜,把床上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新媳妇确实有一些隐秘的病症,家里也经常请医生医治。她曾把这些事告诉丈夫,却被小偷记在了心里。小偷怀恨这家人不肯放过他,便在官府故意编造谎言,这样一来,既能掩盖自己的罪行,还能让新媳妇出丑。谁能想到,县官竟然真的被他蒙骗,下令传新媳妇上堂。
富家主人得知后焦急万分,赶忙四处求情,希望不要让新媳妇到官府。但县官根本不听,富家主人又表示愿意不再追究小偷的罪行,只求放过新媳妇。县官却大怒道:“当初告别人是小偷的是你,现在需要证人,你又说不追究,这明显是诬告好人。如果不让新媳妇出来对质,我就治你诬告之罪!”富家主人无计可施,懊悔不已:“早知道这样,就该放了这个狡猾的小偷,现在反而被他连累了。”
衙门里有一位老吏,见富家主人焦急无奈的样子,问明缘由后说道:“要揭穿这个狡猾的小偷并不难,只要你重重谢我,我去跟县官禀明,有办法让他认罪。”富家主人答应事成之后,给老吏十两银子作为谢礼。老吏去禀知县官:“这家新媳妇刚刚嫁过来,如果让她到公堂和小偷对质,实在是太丢脸了!老爷您应该顾全她的颜面。”县官问道:“不让她来,怎么分辨小偷说的是真是假?”老吏献策道:“我有个主意。这小偷藏在新房里,肯定没见过这家的新媳妇,却谎称是新媳妇约他来的。现在不用真的新媳妇到官府,可以偷偷找个女子假扮,让她和小偷对质。小偷要是认不出来,他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这样既能分辨小偷的真假,又能保全这家人的名声。”县官点头称赞:“这个办法好!”
于是,老吏悄悄找来一个娼妓,让她打扮成良家女子的模样,头上包着头巾,身穿素衣。然后在小偷面前大声禀报:“那家的新媳妇瑞姑带到!”小偷不知是假,急忙喊道:“瑞姑,瑞姑,你约我到房里治病,怎么你公公家把我当贼抓了送官,你也不帮我说句话?”县官问道:“你确定这就是瑞姑?”小偷一口咬定:“当然确定,我从小就认识她。”县官大笑道:“好你个奸诈的小偷,差点被你骗了!你根本不认识瑞姑,还敢说是她约你来医病?这不过是个娼妓,现在看清楚了吗?”小偷顿时哑口无言,县官下令用刑。小偷这才承认自己确实没偷东西,哭着求县官从轻发落。县官打了他一顿大板,又判他戴枷示众。因为他没有实际盗窃财物,最后免去了徒刑。富家主人的新媳妇这才免去了上公堂受辱的劫难,这场闹剧也成为了新婚人家的一个大笑话。
先讲这段故事作为引子。接下来要说的,也是一个新婚人家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事件,引出了许多复杂的官司,直到最后才真相大白。
原本是喜庆的新婚宴席,却演变成了是非不断的苦海。若不是天道昭昭,这些谜团又怎会解开?
话说在直隶苏州府嘉定县,有一户姓郑的人家,以经商为生,家境不算十分富裕。郑家有个女儿,小名叫蕊珠,她容貌绝美,堪称绝世佳人,有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般的美貌。蕊珠已许配给本县一个姓谢的人家,男方名叫谢三郎,只是还未正式过门。这个月,谢家选好了吉日,准备前来迎娶蕊珠。
在迎亲的前三天,蕊珠要进行整容开面的仪式,郑父便去请整容匠。原来在嘉定的风俗中,小户人家的女子梳头、剃脸,大多会请男工匠。当时,有个名叫徐达的年轻人,平日里就不安分,为人奸猾,喜好女色,专门打听哪家女子长得漂亮,哪家女子容貌普通。为了能近距离接触女子,他特意去学了梳头的手艺,借此进入女子的闺房。此外,他还会在婚礼上担任茶酒(即傧相),这样就能趁机偷看新娘。之所以叫“茶酒”,是因为在婚礼赞礼时,“请茶!”“请酒!”这些话都是由他喊出,所以有了这个称呼。这两份工作都与女子相关,徐达便一人兼做。
这次,郑家就请徐达来为蕊珠开面。徐达带着梳头工具,径直来到郑家内室。蕊珠待字闺中时,徐达从未见过她,如今近距离为她整容,将她的容貌看得十分真切。徐达一边动手,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蕊珠,整个人就像雪狮子靠近火焰,渐渐心猿意马。郑父在一旁看到他的神态,立刻察觉到他举止轻薄,心怀不轨。等徐达一完成工作,就急忙将他打发到外面去了。
徐达自从给蕊珠开面后,心里就像着了火一般,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背地里不知为此辗转反侧了多少回。得知蕊珠要嫁去谢家,他想方设法争取到了谢家婚礼茶酒的工作。
婚礼当天,郑父亲自送女儿过门,一眼就认出前来迎接的傧相正是之前给蕊珠开面的徐达,心中暗自警惕:“原来又是他。”等到新娘下轿,开始举行婚礼仪式,徐达的目光完全被新娘子吸引,整个人魂不守舍。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赞礼词,把婚礼礼数弄得乱七八糟。只见他一会儿认错方向,一会儿走乱位置;本该喊“亲翁”,却错喊成“亲妈”;该喊“拜”的时候,反而喊成“兴”。见过岳父后,他又错把岳父当成岳母请对方受礼;拜完堂上长辈,竟又喊谢家父母升厅。他完全不顾新郎的尴尬,一门心思全在新娘子身上。
徐达手忙脚乱地完成了一系列婚礼仪式,新娘完成花烛礼后进入新房,婚礼看似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款待送亲宾客,摆喜酒了。
谢家是普通民户,人手不足,谢翁和谢三郎只能在外陪客,谢母带着一两个丫鬟在厨房亲自准备酒菜。仅有的几个仆人来回奔波,搬东搬西,忙得不可开交,常常顾此失彼。徐达作为傧相,本应在客人入席后,依次赞唱“请汤”“请酒”等流程,可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好几次汤端上桌,都只能由主人亲自请客人享用。直到宴席快结束时,才见徐达慌慌张张从后面跑出来,随便喊了两句赞礼词。
等喜酒散场,谢翁见茶酒如此不靠谱,心中十分不满,想要叫住他责备几句,却发现人又不见了。仆人说:“他刚才往前面去了。”谢翁生气地说:“怎么找了这么个不懂事的人,太气人了!”郑父没等茶酒来赞礼,就起身向谢翁谢酒告辞了。
谢三郎满心欢喜地走进新房,却发现新娘子不在房内。他原以为蕊珠在床上休息,掀开帐子一看,床上空空如也。他在新房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不见蕊珠的身影。着急的谢三郎跑到厨房询问,厨房里的人都纷纷表示:“我们一直在这儿忙着收拾,新娘子行完花烛礼后,就回房坐着了,怎么反倒来问我们?”谢三郎又叫上仆人四处寻找,走到后门时,发现门好好地关着。他回到堂前把情况一说,全家人都惊慌失措。
仆人推测道:“这个茶酒向来不是什么好人,刚才赞礼的时候就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着新娘子,还两次不见人影,现在又不知去向。说不定是他使了什么奸计,把新娘子藏起来了!”郑父也说道:“这个茶酒本来就不是正经人,我女儿前日开面就是他做的。当时看他举止轻浮,我心里就很不满,没想到你们家会请他来当茶酒。”郑家随行的仆人也说:“他就是个油嘴滑舌的光棍,这梳头、赞礼的活儿都是最近才学的,就是为了混日子。新娘子失踪肯定和他有关,他应该没跑远,我们赶紧去追!”谢家仆人分析道:“他要是想把新娘子从屋里拐走,肯定是从后门出去到后巷了。刚才后门是关好的,肯定是他把人带出去后又回来关上门,好让人不起疑心。然后他又到堂前假装若无其事地敷衍了一阵,肯定是从前面绕到后巷去了,所以这会儿才不见人,肯定就是他干的!”
此时,谢家作为新婚人家,家中备有火把。于是,两家人和仆人一共十来个人,每人点起一根火把,打开后门,朝着后巷追去。谢家后门通向的是一条笔直的巷子,没有弯曲和岔路,火把照亮后,巷子里看得清清楚楚。远远地,他们看见有两三个人在前面走,前面两人已经跑远,后面还剩一个人。众人急忙追上去,举起火把一照,正是徐达。大家质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徐达支吾道:“我有点小事,等不及酒散,就想先回去。”众人怒道:“你要走,都不知道跟主人家说一声?而且好长时间不见你人,还在这里晃悠,哪像是要回家的样子?你老实说,把新娘子拐到哪里去了?”徐达还想狡辩:“新娘子在你们家里,我一个掌礼的哪能管得着?”众人怒不可遏,对他又打又推,喝道:“先把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带回去拷问清楚!”
一群人押着徐达回到谢家,两家家长和新郎轮番盘问,徐达却始终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大家齐声说道:“这家伙太顽固,私下问他肯定不会说实话!把他绑在柱子上,等天亮送到官府,看他到公堂上还能不能赖掉!”于是,众人把徐达紧紧捆住,只等天亮。此时,最失落的莫过于谢三郎,本应是甜蜜的新婚之夜,如今不仅没能与妻子相聚,反而陷入了一场混乱,还不知妻子的安危。
众人围着徐达,有的大声呵斥,有的好言相劝,折腾了一整夜都没能合眼,可徐达始终不肯松口。
很快,天就亮了。谢家父子带着众人,押着徐达,写好状词,来到县衙告状。知县听了事情经过,十分惊讶:“竟然有这种事?”他立刻传讯徐达,问道:“你把郑蕊珠拐到哪里去了?”徐达还在狡辩:“小人只是婚礼上的茶酒,只负责行礼的事,怎么会知道新人的去向?”谢父便把徐达婚礼中途消失、在后巷被抓等情况详细说了一遍。知县下令用刑,徐达虽然平时油腔滑调,但身体柔弱,根本受不了刑罚。一开始还勉强辩解几句,后来实在撑不住,只好招认:“小人给新娘子开面时,见她容貌出众,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打听到她要嫁给谢家,就设法成了婚礼的茶酒。我提前约了两个同伙埋伏在后门。等行礼结束,外面准备开席时,我在屋里看到新娘子一个人坐在房中,就骗她说还有礼要行。新娘子不熟悉环境,就跟着我走到后门,我把她推给门外的同伙。新娘子正要叫喊,我赶紧关了后门,从前边绕到后巷与他们会合。正准备逃走时,看见后面火把通明,知道有人追来了。那两个人扔下我自顾自跑了,我带着新娘子没法脱身。刚好路边有一口枯井,慌乱之下,我只好抱着她跳进井里。结果就被你们追上,抓来送官了。新娘子现在还在井里,我说的都是实话。”知县质问:“你在谢家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徐达回答:“我原本还想着能瞒过去,把她从井里救出来。现在实在熬不住刑罚,只能如实招认了。”知县记录下口供,随即派一名差役,押着徐达,带着谢、郑两家的人,火速前往枯井处核实情况,要求他们尽快回来复命。
众人匆匆赶到井边。郑父心急如焚,率先走到井旁探头张望,只见井底下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声响。他满心担忧,猜测女儿此刻恐怕凶多吉少,顿时怒火中烧,扯住徐达狠狠揍了几下,怒吼道:“你害死我女儿,别想逃脱罪责!”众人赶忙上前劝阻:“先把人捞上来,别在这儿乱打,自有官府依法处置他。”郑父又惊又恨,情急之下一口咬住徐达的肉,说什么也不松口,疼得徐达像杀猪般大声惨叫。
这边谢父赶忙让人准备好竹兜和绳索,打算下井救人。一个胆子较大的仆人将自己牢牢捆扎好,顺着绳索缓缓下到井中。井下空荡荡的,他伸手摸索,果然触到一个蹲着的人。推了推,那人毫无反应。仆人将其抱进竹兜,示意上面的人将竹兜吊上去。众人围拢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哪里是什么新娘子,分明是个满脸胡须的男子,鲜血淋漓,头部遭受重击,已经没了气息。
郑父见状,又一把揪住徐达,质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连徐达自己也惊得目瞪口呆。谢父疑惑不解:“这又是什么离奇的事?”他朝着井里大声询问:“里面还有其他人吗?”井下回应:“没有了,拉我上去吧。”众人连忙放下绳索,将井下的仆人拉了上来,急切地问:“井里还有别的东西吗?”仆人回答:“只有些石块,是口枯井。刚才摸着的那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难道这就是新娘子?”众人摇头:“这是个死了的大胡子,哪里是新娘子?你自己看看!”押解的差役不耐烦地说:“别瞎折腾了,回去禀报大人,还得从这家伙身上追查新娘子的下落。”
郑、谢两位老人都觉得有理,便叫来当地的人看守尸首,一同跟着差役去县衙向县官禀报情况。知县质问徐达:“你说把郑蕊珠推进井里,可井里现在是具男尸,郑蕊珠到底去哪儿了?这男尸又是从哪来的?”徐达支支吾吾:“我确实把新人推下井了,可现在变成男尸,我也弄不明白。”知县又问:“你先前约的两个同伙叫什么名字?多半是他们搞的鬼!”徐达回答:“一个叫张寅,一个叫李卯。”
知县立刻派人按地址去抓人,很快就将两人缉拿归案。一番刑讯后,两人招供:“徐达让我们在后门等着,后来见他推出新人,我们背起就跑。徐达在后面追,正准备一起逃走,却看见后面火把通明,喊声震天。我们俩一害怕,就把新人丢给徐达,自顾自跑了,后面的事一概不知。”两人还冲着徐达喊道:“你当时接手了新人,把她弄哪去了?为什么不交代清楚,让我们替你受苦?”徐达哑口无言。知县怒指徐达:“果然是你这狡猾的奴才捣鬼!”下令继续用刑,徐达除了喊着“小人该死”,说到把人推下井后,就再也说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了。
知县无奈,只好叫来郑、谢两家的家长、媒人,又拘来两家的左邻右舍,详细询问情况,可众人都表示毫不知情,也没人认识那具男尸。知县只好张贴榜文,号召死者家属前来认领埋葬,却无人回应。郑、谢两家自掏腰包悬赏,知县也帮忙写榜文寻找郑蕊珠的下落,但依旧石沉大海,没有任何线索。这桩案子毫无头绪,知县只好将徐达收押入狱,每隔五天就严刑拷问一次。谢三郎焦急万分,不断催促官府办案,可县官也束手无策,只能不断拷打徐达,却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徐达原本一时犯错,如今也陷入迷茫,既不知从何解释,也无法摆脱困境,只能咬牙熬过一次次审讯,承受着棍棒之苦,而这桩无头公案也只能暂时搁置。
再说郑蕊珠,当晚被徐达拐到后门推给同伙后,见后门被关,才惊觉自己落入歹人之手。她想呼喊求救,可作为刚嫁过来的新媳妇,还没记住家里人的名字,一时不知该喊谁。而且门已紧闭,即便喊了几声“不好了”,也无人听见。那两个同伙背着她一路狂奔,她正惊慌失措时,听到后面有人追赶,两人吓得将她扔在地上,自顾自逃走了。随后徐达赶来,一把抱起她,丢进井里。好在井里没水,且不算太深,她只是摔了一下,并无大碍。听到上面人声嘈杂,她知道是自家的人来了,又见火把明亮,井里也有了光亮,便拼命呼喊求救。然而,上面的人正围着徐达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喧闹声盖过了她的呼救声。女子声音本就娇弱,又在井里,哪里有人能听见?众人簇拥着徐达,吵吵嚷嚷地离开了。
郑蕊珠听着人声渐渐远去,悲痛不已,放声大哭。待天色渐亮,她心想:“这会儿上面或许有人走动。”于是又高声呼救,哭声终于惊动了路过的两人。而这两人的出现,又引发了一连串的变故——本是赶路的客商,却意外丧命井中;本是新婚的女子,又被迫远走他乡。
这两人是来自河南开封府报县的客商,一个叫赵申,一个叫钱已。他们合伙做生意,在苏、松一带赚了不少钱,正准备返程。路过此地时,听到井里传来哭喊求救声。两人走到井边,往下一看,借着天光,隐约看到井里是个女子。赵申喊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在井里?”郑蕊珠急忙回应:“我是这家人家的新媳妇,被强盗劫来扔在这里的。求求你们救救我,出去后必有重谢!”两人商议:“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个女子。若没人救她,她必死无疑。我们碰上也是缘分,行囊里有长绳,下去把她救上来吧。”赵申自告奋勇:“我动作灵活些,我下去。”钱已说:“我身子笨重,确实下不去,我就在上面帮着拉绳吧。”
谁知赵申厄运临头,一想到是救女子,兴致高涨,卷起袖子,将绳子系在腰间,双手拽着绳子缓缓下降。钱已则一脚踩着绳头,双手紧握绳子,慢慢将他放下。赵申到了井底,见井里没水,便不慌不忙地对郑蕊珠说:“别怕,我这就救你出去。”郑蕊珠感激道:“多谢恩公!”赵申解开自己身上的绳头,将郑蕊珠牢牢捆好,嘱咐道:“抓紧绳子,上面的人会拉你上去,绑得很牢,掉不下来。你上去后,再把绳子放下来拉我。”郑蕊珠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壮着胆子拽紧绳子。
钱已在上面见绳子绷紧,知道有人吊着,便使出全力往上拉。等将人拉上来一看,眼前竟是个容貌艳丽的女子,虽有些发髻凌乱、钗环歪斜,却难掩天生丽质。钱已心中顿时生出邪念,暗自盘算:“要是把赵申拉上来,他肯定会和我争抢,不如独吞这女子和财物。如今他的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只要我不救他,这女子和钱财就都是我的了。”恶念一起,井下便传来赵申的呼喊:“怎么还不把绳子放下来?”钱已心一横,搬起井边的一块大石头,朝着井中大喊一声:“下去吧!”可怜赵申满心盼着绳索,没料到等来的是巨石,躲避不及,被砸中脑壳,当场气绝身亡。
郑蕊珠刚脱离井底,重见天日,正整理衣衫、平复心绪,却目睹了钱已的暴行,吓得魂飞魄散,口中不停念叨“阿弥陀佛”。钱已却撒谎道:“别害怕,这是我的仇人,我故意骗他下去除掉他的。”郑蕊珠心中暗想:“他哪里是什么你的仇人,分明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她不敢声张,只求钱已送她回家。钱已却威胁道:“想得倒美!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家在河南开封,是富贵人家,你跟我回去,就能当主母,享尽荣华。赶紧跟我走!”
郑蕊珠此刻如同坠入迷雾,既不认得眼前的路,也不知这里离家是远是近,身旁又无熟人,一时没了主意。钱已见她犹豫,便恶狠狠地催促:“你要是不跟我走,就再把你扔回井里,拿石头砸死你,刚才那人就是下场!”郑蕊珠恐惧万分,走投无路,只能被迫跟着钱已离开。真是才脱离了一个恶人,又落入另一个坏人之手,明知对方不可靠,却因情势危急,只能暂时屈从。
在前往开封的一路上,钱巳反复叮嘱郑蕊珠,让她到家后对家人说自己是从苏州娶来的,要是有人问起赵申的下落,就说他还留在苏州。没过几天,他们便抵达了开封杞县,进入钱巳家中。
谁能想到,钱巳家中还有个妻子万氏,小名叫虫儿,为人极其狠毒。她一见到郑蕊珠,就开始百般刁难,无所不用其极。万氏夺走了郑蕊珠头上的首饰、身上的衣服,只允许她穿着粗布衣裳,还强迫她承担打水做饭等各种粗活。稍有差错,便是一顿棍棒伺候。郑蕊珠满心委屈地说道:“我又不是嫁给你们家的,你们也没花银子娶我,平白无故把我强拉来,为什么要这样毒打我!”可那万虫儿根本不听她的辩解,也不过问她的来历,认定她是小老婆,只想着肆意欺负她。
万虫儿平日里为人刻薄,与邻里妇人几乎都吵过架。有位邻家大妈看到她如此虐待郑蕊珠,心中一直愤愤不平。这天,她偶然听到郑蕊珠说出那样的话,心里暗自思忖:“既不是嫁过来的,也不是明媒正娶的,难不成是拐来的?做这种损阴德的事,害人家女儿!”便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有一天,钱巳外出办事,郑蕊珠去邻家借水桶打水。邻妈留她坐下,关切地问道:“看娘子像是好人家出身,为什么家里的爹娘会舍得把你远嫁到这里,还让你受这样的折磨?”郑蕊珠忍不住哭了起来,说道:“我根本不是爹娘嫁过来的!”邻妈惊讶地追问:“那你怎么会到这里?”郑蕊珠便将自己许配给谢家,新婚之夜被人拐走,扔到井里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邻妈听后说道:“这么说,是钱家把你从井里救出来,你才跟着他的?”郑蕊珠连忙摇头:“不是这样的!当时还有一个人下到井里,亲自把我救上来。那个人太可怜了,本指望我出井后用绳子把他拉上来,没想到钱巳那狠毒的家伙,竟然扔下一块大石头,把他打死了,然后拉着我就走。我当时一来不认得回家的路,二来害怕他的凶残手段,三来他说回家就让我当家主母,哪里知道会沦落到这里,受这般磨难!”
邻妈气愤地说:“当初你家和前村赵家一起出去做生意,如今赵家的人还没回来,前些日子来问你家,你家说人还在苏州,赵家就信了。照你这么说,那个下井救你却被打死的,肯定是赵家的人。小娘子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告到官府,说不定就能把你送回家,也不用在这里受苦了!”郑蕊珠担忧地说:“我怕自己跟着别人来了,官府会治我的罪。”邻妈安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是被人逼迫诱骗的,能有什么罪?我现在就去把这些情况告诉赵家,赵家肯定会去告状,我再帮你写一张自首的状子,递到官府。你只要如实说,保证你一点罪都没有,还能回家见到父母。”郑蕊珠听后,仿佛看到了希望,激动地说:“要是真能这样,我就如同重见天日了!”
两人商量好后,邻妈立刻去告知了赵家。赵家得知情况后,马上到县衙告状,这边郑蕊珠也拿着自首状来到官府。杞县知县询问了郑蕊珠事情的经过,随即派人将钱巳逮捕到案。钱巳还想狡辩抵赖,却被郑蕊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证实。钱巳无法抵赖,恨恨地对郑蕊珠说:“我救了你,你却要害我!”郑蕊珠愤怒地反驳:“那个救我的人,你为什么要打死他?”钱巳顿时哑口无言。赵家又来要求判钱巳偿命。
知县说道:“杀人一事证据确凿,但目前都是证人证言,没有找到尸首,在这里无法定案。这件事发生在嘉定县,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尸首也在嘉定县,我们这里先记录下口供,形成案卷,把相关人员和案卷一起押送到嘉定县结案。”当下,知县先打了钱巳三十大板,将他关进大牢,郑蕊珠则由邻妈作保,暂时释放。郑蕊珠终于不用再面对那个恶毒的万虫儿了。杞县官府整理好案卷,安排好押送人员,将这一干涉案人员都押送到苏州嘉定县。
这天,正好是嘉定县对监犯徐达进行五日一次审讯的日子。知县把徐达带出监牢,正在审讯时,开封府杞县的差人前来投递文书。当堂按照解批上的姓名逐一核对,叫到郑蕊珠时,她应声而出。徐达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这不就是失踪的郑蕊珠吗?那个在开面时就看得清清楚楚的人!他大声喊道:“这就是我的冤家!我因为你不知挨了多少打,你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难不成是鬼?”
知县见状,询问徐达:“你为什么认识这个妇人?”徐达激动地说:“这就是井里失踪的新娘,不用再审讯我了!”知县也十分惊讶:“竟然有这种事?”他把郑蕊珠叫到跟前,详细询问事情经过。郑蕊珠又将之前的遭遇说了一遍。知县仔细查看送来的文书,这才明白,之前井中的死者,是被钱巳杀害的赵申。
于是,知县下令挖出赵申的尸骨,让仵作进行检验。仵作查验后确认,赵申头骨碎裂,是生前被石块打伤致死。最终,钱巳被判处死刑,为赵申偿命;徐达虽然拐骗没有成功,但他是祸事的源头,被判三年徒刑;张寅、李卯也分别受到相应的杖刑处罚;郑蕊珠遭遇不幸,免于处罚,被送回谢三郎身边完婚;赵申的尸骨由家属领回埋葬,因涉及跨省,埋葬完毕后,家属被释放回家。
知县处理完案件,感慨地笑道:“要不是那边把人解送来,这件案子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嘉定全县都把这件事当作奇闻来谈论。
可笑谢三郎,好好的新婚妻子,直到此时才真正回到身边,却已经经历了诸多磨难。而且因为这件事,还搭上了两条人命,而这一切灾祸,竟然都是从男子为女子开面这件事引发的。由此可见,男女之间的界限和防范,千万不能不严格啊!
卷二十六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有一首诗写道:“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盲蓿长阑干。”这首诗是广文先生所作,描述的是他做官时的清苦生活。一般来说,天下的官职,哪怕是最卑微、最小的,比如仓大使、巡检司之类,多少都还有些额外的收入。唯独这教官的职位,管理的是一群穷书生。有点身份地位的学生,还会在节日送点礼品表示敬意;没什么地位的,一整年都不来见你,更别提有什么人情往来。所以,做教官这个官是极其清苦的。不过,也有运气好的时候,要是碰上优秀的学生,得到他们的帮助,生活也能有所改善,这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在浙江温州府,曾经有个廪膳秀才,姓韩名赞卿。他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却都没能考中。按照资历,他被选作贡生,前往京城吏部等待授职。最终,他被选任为广东一个县学的司训。那个县学位于海边,历来被选到那里任职的人,都没人愿意去赴任。你知道为什么吗?原来,这个县学和军民府州一样,是个有名无实的衙门。县里虽然有几十个秀才,但只要认识几个简单的字,就能进入县学,而且一旦入学就不会被淘汰。平日里,这些秀才都去海上做些营生,只有等到上司来视察的时候,才会穿着秀才的衣服,站好队伍迎接、送别,就算是表示接受教化了。也不知道从本朝建立以来的多少年里,曾经修建过一座学舍,但一直无人居住,如今已经东倒西歪。学舍旁边有两间房子,住着一个学吏,他的工作也就是记录一下学生的姓名和名册。平时无事可做,就和秀才们一起出去做生意,这就算是维持着县学的运转了。
韩赞卿运气不好,偏偏就选到了这么个地方。曾经有人去过广东,详细了解那里的情况,把这些情形告诉了韩赞卿一家。全家人听了之后,就像死了人一样,痛哭不止。韩赞卿家里穷得叮当响,苦读一辈子书,就盼着能有个好前程,多挣些家业。如今却遭遇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但韩赞卿说:“难道就这样算了吗?穷秀才想要有个好结局,除了做官,再没有别的出路。我想朝廷设立这个官职,肯定是有它的用处的。既然有这么一个地方,难道真的就不能去,只是拿来骗人的?只是大家都害怕,不敢去罢了。我反正闲着没事,就拼着这副穷骨头去走一趟。说不定碰上上司怜悯,有其他的办法,能给我指条出路,也好过在家里干坐着。”于是,他狠下心来,决定前往赴任。亲戚朋友们纷纷劝阻,可他根本不听。他筹措了一些路费,告别家人,冒冒失失地踏上了赴任之路。
到了省城,韩赞卿拜见了几位上司。上司们也都劝他:“那个地方去不得,你就在省城住一段时间,等有其他的差事委派给你吧。”韩赞卿却坚持道:“朝廷任命我到那个地方去推行教化,我不到那里,又该去哪里呢?我一定要到任,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上司们听了,都笑话他迂腐,由着他去了。
韩赞卿到了海边的那个地方,找到了学吏,拿出吏部颁发的急字号文凭给他看。学吏大吃一惊,说道:“先生,您怎么真的跑到这里来了?”韩赞卿反问道:“朝廷派我来这里当教官,我不到这里,还能去哪里?”学吏解释说:“按照以往的规矩,先生们来了,一般都只在省城住着,写个通知给我们,我们把学生花名册送过去,再从秀才们的廪粮中扣出一份固定的费用,一起送到省城,事情就了结了。先生们的俸禄就到县里去领取,我们也不管。以后先生们离职,我们都不知道。您今天怎么直接到这里来了?”韩赞卿说:“我既然是这里的官,就该管着这里的秀才。你去叫几个来见我。”学吏看过文凭,知道他是自己的上司,也不敢怠慢,急忙去找了几个在秀才中比较有威望、资历老的人,把事情告诉了他们。
秀才们听说后,纷纷惊讶道:“奇事,奇事!竟然有先生来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就聚集了十四五个秀才。他们商量道:“既然先生来了,我们也应该以礼相待。”几个年纪大些的秀才,穿戴好秀才的衣帽,其余的就穿着平常的衣服,一起来拜见韩赞卿。韩赞卿一一接见,挨个询问他们的姓名,和他们寒暄,气氛看起来很融洽。韩赞卿稍微问了问他们关于文章学问的事情,众人却只是相对微笑。一位年长的秀才说道:“先生不必拘泥这些。我们跟您说实话,我们生长在海边,大多靠在海上做生意谋生。官府怕我们在内地惹事,才让我们穿上秀才的衣服,算是一种管束。平时会行礼作揖、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其实我们根本不了解孔夫子的学问和道理。所以从来没有先生愿意到这里来。如今先生辛辛苦苦跑这一趟,这个地方不适合久留,但也不好让先生就这么空手回去。先生先安心住两天,我们到海上去一趟,五天后再来见您,到时候送先生启程,就看先生的运气怎么样了。”说完,众人便一哄而散。
韩赞卿听了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没办法,他只能依靠学吏,找了间民房暂时住下。
这些秀才去了五天,果然按时回来。他们见到韩赞卿说:“先生运气太好了!这五天里的生意比往常都好,足足赚了五千两银子,足够先生下半辈子用了。我们之前说过的话,绝不敢私吞一分一毫,全部送给先生,略表我们的一点心意。先生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这才是明智之举。”韩赞卿看到这么多银子,吓了一跳,说道:“多谢各位的好意。只是我带这么多银两,怎么安全回去呢?”秀才们说:“先生不用担心,我们派几个人给您做伴,一路护送您过岭,保证万无一失。”韩赞卿感慨道:“我因为家里贫穷,没办法才选了这个地方,不得不来。没想到能遇到各位,对我如此关照!”秀才们说:“我们之前都没见过先生。如今让先生辛苦一趟,能帮您顺利回去,也是我们做学生的应该做的。以后就不用再有先生来受这份苦了。”
当下,秀才们帮韩赞卿整理行李,水路陆路的交通工具,全都准备妥当。还有四五个秀才陪着他一起出发。一路上,每到停船休息的地方,要是有陌生人鬼鬼祟祟地靠近,这些秀才不知说些什么,使个眼色,那些陌生人就离开了。他们一直把韩赞卿送到交界的地方,确保一路平安后,才和他告别返回。韩赞卿感激不尽,带着丰厚的钱财回到家中。一个穷困的书生,一下子变得富裕起来。由此可见,运气好的人,就算做的是最不好当的教官,去的是最艰难的地方,也有可能得到意外的好处。
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讲这个教官的故事呢?因为还有一个教官,他做了一任官回来后,穷得家徒四壁,还受到家里人的嫌弃。后来,幸亏得到当教官时一个学生的帮助,才改变命运,扬眉吐气,有了个好结局。正所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任是亲儿女,还随阿堵移。”
在浙江湖州府靠近大湖边,有个地方叫钱篓。这里有个老廪膳秀才,姓高名广,号愚溪。他为人忠厚老实,性格古板耿直。高愚溪生有三个女儿,都已经嫁人。妻子石氏去世后,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侄子,名叫高文明,独自居住,家境颇为富裕。高愚溪家有一所祖传的房屋,他自己住在里面,按照家族规矩,侄儿高文明也有这房子的一份。只是高文明自己挣了些家业,想要住得舒适些,觉得这祖屋年久失修,修缮起来很麻烦,就自己买了好房子,搬出去另住了。按家族传承来说,高愚溪没有儿子,本该由侄儿高文明继承家业。但高愚溪没提过这件事,而且他疼爱自己的女儿,把积攒下来的教书所得,都零零散散地给了女儿们。后来,高愚溪凭借资历成为贡生,被选授为山东费县的教官,之后又调任沂州,最后升任东昌府的教官。做了两三任官回来后,他的口袋里也攒下了四五百两银子。
各位要知道,一般穷人家,只要有了一两二钱银子,就好像有了十两八两银子似的,底气十足。而且世上的人眼光短浅,嘴巴又爱乱说,看到一两个稍微重一点的箱子匣子,就猜测里面有上千上万两银子,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说出具体数目,就好像亲眼见过、亲手称过一样,说到底都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相。当时,高愚溪带了些银子回来,外面就传言他有上千两银子了。
三个女儿得知父亲身边有些积蓄,纷纷争着向他献殷勤,一个比一个表现得亲近。高愚溪见状,心里十分欢喜,暗自思忖:“我虽然没有儿子,但有女儿们如此贴心照顾,晚年生活也能过得不错。”可转念又一想:“我即便留着这些积蓄,日后也没有外人能继承,倒不如拿出来分给女儿们,让她们感激我,这样她们的孝心也会更坚定。”
于是,高愚溪拿出三百两银子,每个女儿分给一百两。女儿们刚拿到银子时,千恩万谢,满心欢喜,对父亲也颇为感激。然而,当她们听说父亲身边还有不少积蓄后,心里便觉得不满足了,私下里议论纷纷:“也不知他还留着这么多钱给谁用?”虽说嘴上这么抱怨,但她们心里都惦记着父亲剩下的财物,所以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更加努力地讨好父亲,希望能得到更多。
侄儿高文明依旧像往常一样与高愚溪往来,高愚溪也只是以礼相待。偶尔会送他几两俸金和一些小礼物,而侄儿也会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两人的礼尚往来基本相当。高文明家境不错,也不贪图叔叔的钱财,对这些礼物并不在意。
女儿们热热闹闹地在父亲身边待了几天后,各自要回家了。只留下高愚溪一个人住在这破旧的老屋里,显得格外凄凉。三个女儿争相邀请:“来我家小住些日子吧。”都想把父亲接到自己身边。高愚溪笑着说:“不用争,我肯定会去看你们的。我按顺序一家一家住,每家都待些日子。”
分别后没过几天,高愚溪在家闲坐了两日,实在觉得寂寞,便收拾了些东西,先去了大女儿家。接着,二女儿和三女儿也都派人来接他。高愚溪依次在三个女儿家居住,女儿们都埋怨他来得太迟,住得不够久。每到一家,待不了几天,另一家就又来接人了。
这样轮流住了两圈后,高愚溪心想:“我反正没有儿子,如今老了,身边也没有其他亲人,何苦一个人守着空房子?有这三个女儿轮流供养,也能安度晚年。只是总白吃白住她们的,心里过意不去。之前虽然每人给了一百两银子,但她们在我身上也花了不少钱。我不如干脆把剩下的财物全部分给她们三家,让她们轮流照顾我。这样我也能自由自在,在这家住几天,再到那家待些日子,不用自己操心柴米油盐,省了许多辛苦,岂不是一举两得?”
高愚溪把这个想法告诉女儿们,她们个个欣然同意,都说:“女儿赡养父亲是天经地义的,就算不分财物,我们也该好好照顾您。”高愚溪听了十分高兴,回到老家,把家里装着财物的箱笼都搬到女儿家。他仔细清点,又拼凑出三百多两银子,再次豪爽地每家分了一百两,至此,他身边的积蓄所剩无几。三个女儿欢欢喜喜地收下银子。
从那以后,高愚溪就只在三个女儿家轮流居住,再也不回自己的老屋了。那几间祖屋因为长时间无人居住,逐渐破败坍塌。祖屋属于家族公产,不能随意变卖。女儿们便怂恿父亲:“这也是您应得的东西,为什么不拆些有用的材料呢?”高愚溪想着反正也不打算再回去住,觉得女儿们说得有理。于是,只要看到女婿家有房屋修缮之类的工程,他就悄悄搬些木料、砖瓦等建筑材料过去用。在东家拆了一根房梁,到西家又卸了一根柱子,甚至连猪棚的椽子、木板都不放过,一点一点地把祖屋拆得七零八落。侄儿高文明顾及情面,不好为这些小事与叔叔计较,只能眼睁睁看着祖屋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祖宗辛苦建造的房屋,在高愚溪眼中却如同废弃之物。他以为依靠女儿女婿就能安度晚年,却没想到日后会遭遇变故。
起初,高愚溪在女婿家生活时,备受热情款待,每一家都对他关怀备至。然而,随着他手中钱财耗尽,想要办点事也不再方便,渐渐感觉日子没那么好过了。而且老人家的脾气难免有些挑剔,总是对生活中的各种小事不满意,稍不如意就抱怨:“我还是花自己的钱自在,不花你们的!”这样的话常常挂在嘴边,在每一家都是如此。
时间一长,女婿们渐渐有些不耐烦。而且高愚溪已经没有财物可以继承,即便女儿是亲生的,对父亲的态度也大不如前。虽然不至于直接把他赶出门,但心里都盼着他能早点去别家,好让家里清净几天。
一开始,这家还没住满,下一家就早早来接。如今,即便住超了时间,也没人主动来接。高愚溪见没人来接,就多住了一两天,这时就会听到些不好听的话:“我们家已经住够日子了,怎么还不去别家?”要是他再发点脾气,更会有人冷嘲热讽:“当初财物三家平分,又不是我们一家拿了!”各种风言风语,让他难以忍受。
高愚溪受了一家的气,就想去找另外两家诉苦。可这三个女儿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过几天,同样的冷漠态度就显露出来。他向女儿们抱怨姊妹的不是,女儿们立刻维护自己的姐妹;至于女婿们,更是互相袒护,表面上是劝架,话里话外却都是指责高愚溪的不是,让他更加难以承受。
高愚溪怒火中烧,只能不断争吵,搞得每家都不得安宁。几年下来,他成了人人嫌弃的老厌物,被女儿女婿们推来推去,有了三家依靠,却连个安稳的落脚之处都没有。
如果从女儿女婿的角度来说,或许会觉得是老人家不懂事,才招人厌烦。但平心而论,高愚溪拿出不少钱财分给她们,把晚年寄托在女儿们身上,女儿女婿多少也该体谅他一些,才符合人情常理。可现实却是,得到的财物就当成自己的,花用老人的钱反而把老人当成冤家。而且三家一对比,矛盾就更多了。
比如要请个客人吃饭,这家会抱怨:“何必非要在我家请客!”就算口头答应了,心里也不乐意,一拖再拖。等到日子满了,去了下一家,又会听到:“怎么不在那边请客,非要留到我家?”结果饭也没请成。难道遇到什么事都要三家平摊吗?这样下去,什么事都办不成,怎能不让老人家又气又苦?这就是现实中的人情冷暖,可追根溯源,还是因为高愚溪当初太过溺爱女儿,轻易就把家产散光了。如今一切都要看别人脸色,怎能事事如意?
他心里不甘心,想赌气另谋出路,可身无分文,又没了栖身之所,根本无能为力。想去找侄儿帮忙,可平日里对侄儿也没多少关照,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实在没脸去见他。
思来想去,高愚溪满心悔恨:“都怪我没生儿子,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空有三个女儿,却都是忘恩负义的,一点用都没有,反而被她们害得这么惨!”他越想越气,含着眼泪走到路边的一座古庙里坐下,放声痛哭。哭着哭着,他突然想:“我做了一辈子书生,到老了却如此狼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把心里的委屈哭告给菩萨,就在这里了结自己吧。”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正当高愚溪哭得伤心欲绝之时,他的侄儿高文明刚好在外面收债归来。高文明所乘的船从庙边的河岸驶过,隐隐听见庙里传来阵阵哭声。毕竟血浓于水,高文明心中不由得一动,仔细一听,觉得这声音像是伯伯高愚溪。他暗自思忖:“不管是不是,这哭声听起来实在蹊跷,靠岸去看看,也没什么坏处。”于是,他吩咐船家将船停靠岸边。船一停稳,高文明便快步跳上岸,走进庙门,大声问道:“是谁在这里哭?”
两人抬头对视,都惊讶不已。高文明说道:“我就觉得是伯伯的声音,您怎么在这里?”高愚溪看到是自己的侄儿,心中的悲苦瞬间涌上心头,哭得更厉害了。高文明连忙劝道:“伯伯,您年纪大了,可别哭坏了身子。快跟侄儿说说,到底受了谁的气,怎么会这样?”高愚溪哽咽着说:“说起来丢人,都怪我一时糊涂,一门心思指望女儿养老,没给自己留条后路,把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分给她们了。如今却没有一个人肯管我,我越想越气,才来这里痛哭,想跟神明倾诉一番后寻个自尽。没想到会遇到你,真是羞愧啊!”
高文明急忙说道:“伯伯,您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姊妹们见识短浅,何必跟她们计较呢?”高愚溪坚决地说:“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再去她们三家了!”高文明劝道:“不去就不去,可您千万不能寻短见啊!”高愚溪无奈地说:“我现在无家可归,除了死,还能怎么办?”高文明诚恳地说:“侄儿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养活伯伯一口饭还是没问题的,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呢?”高愚溪推辞道:“我平日里没给你什么好处,还把家产都给了别人,如今只剩我这副老骨头,怎么好意思来拖累你?”
高文明连忙说道:“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高愚溪还是担忧:“就算你不嫌弃我,侄媳妇恐怕也会嫌我麻烦。我花了那么多钱,在女儿家都被嫌弃,何况现在一无所有!”高文明坚定地说:“侄儿也是个男子汉,岂能由妇人做主!而且您侄媳妇通情达理,肯定不会这样。伯父就跟我回家吧,别再犹豫了,咱们这就走!”说完,不等高愚溪回应,高文明就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拽到船上,载着他回了家。
一到家,高文明就先走进屋,把伯伯高愚溪伤心欲绝想要寻死的事告诉了妻子。高娘子听后吃惊地问:“那现在人在哪里?”高文明回答:“已经在船上,我带回来了。”高娘子说道:“虽然老人家做事糊涂,遭人嫌弃,但毕竟是高家门里的长辈,本就该接回家照顾,免得被外人笑话!”高文明担心妻子只是嘴上说说,故意试探道:“老人家年纪大了,也做不了什么事,不过我们家养了一群鹅,让他帮忙照看也好,省得白吃饭。”
高娘子连忙说:“这说的是什么话!家里也不差这一口饭,就算白养着,他也是自家亲人,又不是外人。哪有侄儿叫伯伯来家里看鹅的道理!别再说这种话了,快去把伯伯接进来。”高文明见妻子态度诚恳,便说:“既然如此,我去请伯伯进屋,你准备些酒菜招待。”说完,他快步走到船边,将高愚溪请进堂屋坐下,又端出酒菜,叔侄二人边吃边聊。
高愚溪想起那些让他气愤的事,忍不住向侄儿诉说,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高文明则在一旁耐心劝解。从那以后,高愚溪就暂时住在了侄儿家。三个女儿得知后,心里清楚父亲对她们有怨言,其实正巴不得他不来。虽然表面上也派人来问候一下,但没有一家真心实意地来接他回去。高愚溪脾气固执,即便有人来接,他也不肯再去了。
转眼到了年底,三个女儿家才假意派人来说接父亲回去过年,语气敷衍,毫无热情。高愚溪直接拒绝,也就留在了侄儿家。高文明说:“伯伯过年就该在侄儿家里,这样还能拜拜祖宗。要是去姊妹们家里,拜的是她们家的祖宗,您也不方便。”高愚溪点头道:“侄儿说得对。我还有两个旧箱笼,里面有两套圆领官服,还有一顶旧纱帽,都放在大女儿家里,你派人去取回来,过年时我好穿着拜拜祖宗。”
高文明说:“这是该取回来,我写封信让人去拿。”随即派人到大女儿家取东西。大女儿一家正担心高愚溪再来打扰,听说要取这些衣物,知道他要在别家过年,巴不得赶紧把箱笼送还,就像急于摆脱麻烦一样,迅速把东西交了回去。高愚溪看到这些东西取回来了,心里更明白女儿们不想让他去的意思,于是安心在侄儿家过年。
一般来说,像高愚溪这样退休在家的小官,就盼着过年这样的喜庆日子,穿上一身体面的衣服,走走晃晃,心里就觉得高兴。过年那天,高愚溪穿上那套官服,拜祭了祖宗,侄儿侄媳妇也向他行了晚辈之礼。一家人其乐融融,比在女儿家的感觉好多了。只是高愚溪心里始终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没给侄儿留下什么,还在他家白吃白住,心里很不安。即便让他去做看鹅这样的杂事,他也愿意,幸好侄儿没有让他去做。
有一天,高愚溪正在侄儿家闲坐,突然一个穿着公差服饰的人走到他面前,拱手行礼道:“老伯伯,请问一下,这里有个高愚溪老先生吗?”高愚溪反问:“找他做什么?”公差说:“老伯伯给指个路吧,我一路打听过来,都说他在这里,我有要紧事找他。”高愚溪说:“我就是个老头子,找我能有什么事?”公差解释道:“福建巡按李大人,是山东沂州人,他是高老先生的学生。李大人赴任途中特意绕道来拜访,已经找了两天了。”
高愚溪笑着说:“我就是高广。”公差有些不信:“真的吗?”高愚溪指着墙上挂着的破纱帽说:“你要不信,就看看这个。”公差这才确定,连忙说:“失敬失敬!”说完转身就要走。高愚溪赶忙叫住他:“你先说说,山东李大人叫什么名字?”公差回答:“他单名一个某字。”高愚溪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公差说:“老先生收拾一下,李大人等得有些着急了。我先去禀报,他马上就来拜访。”公差确认找对人后,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高愚溪赶紧把侄儿高文明叫过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他。高文明兴奋地说:“这可是件大好事!贵人来访,肯定会有好事发生。伯伯,您当初是怎么和他结识的?”高愚溪回忆道:“我以前在沂州做学正的时候,他还是个刚入学的童生。他家境贫寒,连拜见老师的钱都拿不出来,拖了大半年都没能行拜师礼。当时衙门里的两个同事,还撺掇我发传票去抓他,我没同意。后来了解到他确实贫困,就把他叫来见我。是我做主,一分钱都没要他的。其他同事见我这样,也不好再索要了。我看他虽然穿着寒酸,但气质不凡,问了才知道,他家连买灯油的钱都困难。我就资助了他一些路费,还四处为他说好话。第二年,他就找到了一个好的教书差事。我调到东昌府任职后,又向知府举荐了他。从那以后,就没怎么联系了。后来听说他中了进士,也不知道在哪里做官。我年纪大了,对这些事也不关心,渐渐就忘了。没想到他还念着旧情,专门来这里找我。”高文明感慨道:“这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喧闹起来,有人喊着“大船靠岸了”,众人纷纷跑出去围观。高文明也跟着走了出来,只见一个人拿着红色名帖,径直朝家门走来。高文明接过名帖,拿进屋里给高愚溪看。高愚溪急忙找出珍藏的旧官服穿戴整齐,出门迎接。
船舱门缓缓打开,一位身着官服的御史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这位御史仪表堂堂,只见他身着绣有獬豸图案的官服,周身散发着威严气息,让人望而生畏。他仿佛有澄清天下的志向,一举一动都似有千钧之力。手中的弹劾奏章,能评判是非曲直;清正严明的作风,如同黄河之水般不容污浊。若不是念及昔日师生情谊,又怎会来到这郊外的普通人家?
李御史见到高愚溪,一口一个“老师”,脸上堆满笑容,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礼,邀请老师一同进屋。他始终退后半步,坚持让高愚溪先行,拉扯之间,高愚溪累得气喘吁吁,却也推辞不过。李御史面带笑意,态度极为谦逊,高愚溪实在拗不过,只好拉着他的袖子,稍稍走在前面,两人一同走进草堂。
进了屋子,李御史命人铺好毯子,郑重地向高愚溪行四拜大礼,感谢他当年的提携之恩。高愚溪慌忙回礼。行完礼,李御史送上礼帖,里面是十二两白银作为拜见之礼。高愚溪收下后,请御史上座,御史再三推辞,坚持要坐在旁边,最后两人只好左右相对而坐。即便如此,御史仍不肯占据上位,一定要高愚溪坐在右手边稍高的位置才肯落座。
落座后,李御史提起往日师生相处的情谊,言辞间满是感激:“学生侥幸取得功名后,日夜都想着报答老师的恩情,从未敢有片刻忘记。如今有幸获得巡按的差事,途径贵省,特意绕道前来拜访。没想到老师的居所如此偏僻。”高愚溪感慨道:“说来惭愧,我哪里还有自己的房子,这是侄儿的家,我只是借住在此。”御史疑惑地问:“老师当初肯定有自己的住所吧?”高愚溪叹了口气:“怪我当初考虑不周,祖屋早已荒废。如今我无家可归,只能在这里勉强度日。”说着说着,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李御史见状,心中十分不忍,连忙安慰道:“请老师放心,等学生到了任上,一定为老师想办法解决。”高愚溪激动地说:“若能得到你的帮助,我至死不忘这份恩情。”御史又说:“我到任后,马上派差人来接您。”两人叙旧了许久,李御史才起身告辞。
高愚溪将御史送到船上,看着船渐渐驶远,才转身回到屋里。他拿出御史送来的银子,对侄儿高文明说:“这银子你收下,就当是我平日里的生活费。”高文明连忙拒绝:“这怎么行!赡养伯伯是我应尽的本分,这银子您留着自己用。”高愚溪坚持道:“我一直在这里打扰,心里实在不安。之前没钱,只能厚着脸皮住着。如今学生送了这笔银子,哪有让你供养我,我却白收钱财自己用的道理?你要是不收,我都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
高文明推辞不过,只好说:“既然这样,侄儿拿一半,伯伯留一半自己用吧。”高愚溪这才同意,两人各分了六两银子。李御史的这次来访,在太湖边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议论了好几天。高愚溪的三个女儿得知后,听说父亲把银子分了一半给侄儿,有的心里不痛快,抱怨道:“这下可让他侄儿家风光了,还白送银子!”有的则酸溜溜地说:“这点银子也用不了多久,别羡慕他们!只要那讨人厌的老头子不来家里就好,估计也不会再有御史来送银子了。”她们各自私下抱怨,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李御史到了福建任职后,开始巡视各地。他雷厉风行地惩治奸邪、清除弊病,行事作风十分果断,无论对方有多大的背景,只要犯了错,都绝不留情。上任三个月后,他就派了一名差人到湖州公干,并让差人给高愚溪捎去一封信,邀请他到福建相聚。信中还附上十二两路费,让他收拾好行李,等差人办完公事,就一同前往。
高愚溪收到信后,和侄儿高文明商量,两人决定一起去福建走一趟。他们收拾好行李,等差人办完公事,就一同出发了。一路上,吃喝住行都由差人安排,十分顺利,不到二十天就到了福建省城。此时,李御史正在漳州巡视,差人进去禀报:“高师爷到了。”李御史立刻为高愚溪安排住处,还亲自乘轿前来拜访。见面后,他支开旁人,和高愚溪聊了许久。回到衙门后,李御史又派人送来礼物,还吩咐准备两桌酒席,师生二人一直吃到半夜才散。
当地的官员看到李御史对高愚溪如此敬重,个个都对高愚溪刮目相看,府县的官员纷纷前来拜访,送上礼物,极力讨好。大小官吏也都争相巴结,希望能得到高愚溪的关照,把这位曾经的老教官捧得高高在上。于是,有人求他帮忙向御史推荐自己,有人希望他帮忙免除被参奏的厄运,有人想让他帮忙减轻罪名,还有人求他帮忙免去赃款追缴,各种请托纷至沓来。
李御史暗中授意高愚溪,让他暂时离开巡视的地方,可以留在省城,或者去游览武夷山。同时,李御史叮嘱心腹府县官员,对于那些托高愚溪办事的人,让他们写好书信,附在公文里送来,他都会照办。高愚溪在福建待了半年,直到李御史即将回京复命,才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这一趟下来,他总共得到了两千多两白银,此外还有大量的土产、货物、衣料等礼物,可谓是满载而归。这一次的收获,比他当年自己做官时挣的钱还要多出三四倍。
伯侄二人满心欢喜地回到家乡,把行李搬进屋。邻里听说高愚溪从福建巡按那里得到好处回来,都跑过来看热闹。看到他家行李众多、货物堆积如山,消息很快传开,大家纷纷议论:“也不知道带回来多少钱!”三个女儿得知后,都派人来问候,还争着说要接父亲到自己家里去住。
高愚溪只是冷笑,心里想:“看我有了钱,又来套近乎了。”女儿们接连邀请了好几次,高愚溪心意已决,坚决不去。正所谓“自从受了卖糖公公骗,至今不信口甜人”,他再也不想被表面的热情所迷惑。
这三个女儿见父亲不肯来,便约好同一天,一起到高文明家看望高愚溪。她们脸上堆满笑容,说道:“前些日子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老爹,您就再也不肯回家了。今天我们亲自来接您,您可一定要到我们各家去住住。”高愚溪笑着说:“多谢你们的好意。之前打扰你们够久了,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不会再去了。”
三个女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道:“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亲骨肉,您怎么能这么嫌弃我们呢?”高愚溪被她们说得不耐烦,走进房间。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三包银子出来,每包十两,分别递给三个女儿,说:“这点心意,就当是我这个老头子的一点表示。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你们也别再来纠缠我了。”
说完,他又拿出一张写好的柬帖交给高文明,也让三个女儿一同看看。众人急忙凑上前,只见上面写着:“平日空囊,止有亲侄收养;今兹余橐,无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资已归三女,身后长物悉付侄儿。书此为照。”几个识字的女儿看完,又生气又尴尬,只好各自收起银子,怏怏地回家了。
高愚溪把所有的财物都交给了侄儿。高文明坚决不肯接受,劝说道:“伯伯还是留些钱养老,免得再像之前那样缺衣少食,到时候求助别人更难。”高愚溪却说:“之前我身无分文时,你都愿意白养我;现在有了钱,难道反而要疏远我?我这把年纪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想再操心以后的事了,你就收下吧。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我心里才踏实。别再分什么你的我的了。”高文明见伯伯态度坚决,只好收下。
从那以后,高文明尽心尽力地供养伯伯,只要是高愚溪需要的,都尽力满足。高愚溪始终没有再去女儿家,最终在侄儿高文明家中安详离世。他剩下的所有财物,也都归了高文明。这也是因为高文明始终保持着这份亲情,最终得到了回报。
世上的教官也有遇到贵人的时候,只是这世间的人情冷暖,真假难辨。若不是遇到懂得报恩的学生,又怎么会让曾经冷漠的女儿重新想起亲情呢?
卷二十七 伪汉裔夺妾山中 假将军还姝江上
常听人说“盗亦有道”,这世上的盗贼之中,也不乏英雄人物。若能遇到真正的豪杰,即便是盗贼,也会对其另眼相看。
从前,宋朝有位宰相叫张齐贤。他还未发迹,只是一介平民时,恰逢太宗皇帝驾临河北。张齐贤向太宗献上十条治国良策,太宗看后十分欣喜,采纳了其中六条,剩下四条打算再斟酌斟酌。可张齐贤却坚持说:“这十条计策都精妙绝伦,应当尽快全部采用。”太宗觉得他太过狂妄,回朝后对真宗说:“我在河北发现了一个宰相之才,叫张齐贤,留着以后给你用。”真宗将这话牢牢记在心里。后来张齐贤参加进士考试,名次却比较靠后。真宗看到他的名字,想把他提拔到前面,无奈榜单已经确定,只好下旨让那一榜的考生全部赐为进士。日后,张齐贤果然官至宰相。
张齐贤还没显达的时候,生活贫困潦倒,但为人洒脱,气度不凡。有一天,他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住进一家旅店。碰巧有一伙强盗抢劫归来,路过此地,也在店里歇脚,生火做饭、饮酒作乐。他们的刀枪整齐排列,一个个面目凶狠。当地百姓害怕被牵连,纷纷四处躲藏,就连店主也躲了起来。只有张齐贤一个人留在店里,毫不躲避。
见这群强盗正喝得兴起,张齐贤整理了一下头巾,神态自若地走到他们面前,拱手行礼道:“各位好汉,小生是个贫困书生,想跟各位讨一顿酒饭吃,不知可否?”强盗们见他相貌堂堂,说话爽朗,顿时大喜:“秀才肯屈尊,有何不可?只是我们粗人,就怕秀才见笑。”说着便起身邀请张齐贤一同入席。
张齐贤说:“世人不了解诸位,称你们为盗贼,可这盗贼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诸位都是世间英雄,小生也是个慷慨之人,今日有幸相遇,就该一同畅饮,何必分彼此!”说完,他拿起大碗斟满酒,一饮而尽。强盗们见他喝得豪爽,又给他斟了一碗,他依旧一口喝完,一连喝了三大碗。接着,他从桌上拿过一盘猪蹄,稍微掰了掰,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强盗们见状,又惊又叹:“秀才真是宰相的度量!如此不拘小节,绝非等闲之辈。他日做了宰相,治理天下,希望能念及我们做盗贼也是出于无奈。今日在这尘世之中,希望能与秀才结交,还望秀才不要嫌弃!”说罢,纷纷从身边掏出金银财宝相赠,你争我抢,很快就堆成了一大堆。张齐贤毫不推辞,一一挑选,用绳子捆好,拿在手中,说了声“打扰”,便大步走出了旅店。
这一趟,他得到了上百金,全都交给了酒家,痛痛快快地吃喝了好一阵子。单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张齐贤在贫贱之时,就已经气度非凡,与常人不同了。这便是有胆量与盗贼周旋的例子,有诗为证:“等闲卿相在尘埃,大嚼无惭亦异哉!自是胸中多磊落,直教剧盗也怜才。”
山东莱州府掖县有个勇士叫邵文元,他为人仗义,最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人在知县面前诬陷他仗着蛮力做强盗,知县刚到任,也没查明真相,就找个由头把他打了一顿。后来知县进京朝见皇帝,刚出县境,就见一个人骑着马、挎着刀,疾驰而来,下马与他相见。
知县认出是邵文元,以为他是来报仇的,吓得心惊胆战,忙问:“你从哪里来?”邵文元说:“小人特意来护送大人进京。前面的路上强盗很多,但他们听到小人的名字,没有不躲避的。”知县疑惑道:“我对你并无恩情,你为何有此好意?”邵文元答道:“大人之前教训小人,也是希望小人学好,况且大人为官清廉,小人怎敢不尽心报效?”知县这才放下心来。邵文元一路护送,到中途才告别离去,这一路上果然平安无事,没有遇到盗贼。
有一天,邵文元外出,路过一个富翁家门口,正好撞见四十多个强盗在打劫。强盗们把富翁捆绑起来,一个强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胁道:“要是有官兵来救,就先杀了你!”其他强盗则忙着抢夺金银财宝。富翁家里有个钱堆,跟屋子一样高,强盗们没办法全部带走,便笑着说:“不如分给老百姓吧。”于是,他们招呼附近的居民来分钱。有的居民胆小怕事,不敢去;有的好奇,跑去看热闹;还有些贪财胆大的,拿着工具,尽情地拿取,一时间,满地都是钱。
邵文元听说后,想教训一下这些强盗。他在人群中挤过去,大声喊道:“你们在干什么?干什么?”众人劝他:“强盗太多了,别惹事!”邵文元跑到邻居家拿了一条铁叉,站在门口,大声喊道:“邵文元在此!你们把这家的银子还回去,赶紧散了!”富翁听到后,担心强盗见有人来救,会立刻杀了自己,急忙大喊:“壮士千万别来!你来,他们就先杀我了!”邵文元听了,暂时退了出来。
强盗们把金银装进袋子,驮在马背上,足足有二十驮,然后又押着富翁,送出境外二十里,才解开绳子。富翁披头散发,狼狈地往回走。殊不知,邵文元自离开后,就骑着马远远地跟在后面。见富翁已经往回走,他快马加鞭追了上去。强盗们见只有一个人,没把他放在眼里。
邵文元大喝一声:“快把金银放在路边!你们认识邵文元吗?”强盗们听到他的名字,正惊慌失措,还没来得及回答,邵文元又喊道:“你们要是再磨蹭,就先让你们看看我的手段!”只听“飕”的一声,一箭射去,一个强盗当即落马身亡。众盗大惊失色,纷纷下马,跪在路边,求饶命。邵文元喝道:“留下东西,饶你们一命!”强盗们只好把财物丢下,上马狼狈逃窜。
邵文元向附近人家借了几匹马,驮着这些财物,径直来到富翁家,一一归还。富翁迎上前,跪地叩头道:“这些是壮士出力夺回的东西,已经不是我的了。我愿意送给壮士,绝无吝啬。”邵文元生气地斥责道:“我同情你家遭遇横祸,才出手相助,我岂是贪图钱财之人!”说完,把财物全部还给富翁,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就是有能力制服强盗的例子,有诗为证:“白昼探丸势已凶,不堪壮士笑谈中。挥鞭能返相如璧,尽却酬金更自雄。”
接下来要说的,是一个凭借智慧戏耍强盗的汪秀才,这才是我们要讲的正题。各位若想知道其中的故事,且先听我说说《潇湘八景》:
- 《潇湘夜雨》:云暗龙雄古渡,湖连鹿角平田。薄暮长杨垂首,平明秀麦齐肩。人羡春游此日,客愁夜泊如年。
- 《洞庭秋月》:湘妃初理云鬟,龙女忽开晓镜。银盘水面无尘,玉魄天心相映。一声铁笛风清,两岸画阑人静。
- 《远浦归帆》:八桂城南路杳,苍梧江月音稀。昨夜一天风色,今朝百道帆飞。对镜且看妾面,倚楼好待郎归。
- 《平沙落雁》:湖平波浪连天,水落汀沙千里。芦花冷澹秋容,鸿雁差池南徒。有时小棹经过,又遣几群惊起。
- 《烟屿晚钟》:轩帝洞庭声歇,湘灵宝瑟香销。湖上长烟漠漠,山中古寺迢迢。钟击东林新月,僧归野渡寒潮。
- 《渔村夕阳》:湖头俄顷阴暗,楼上徘徊晚眺。霏霏雨障轻过,闪闪夕阳回照。渔翁东岸移舟,又向西湾垂钓。
- 《山市晴岚》:石港湖心野店,板桥路口人家。少妇箧中麦芡,村翁筒里鱼虾。蜃市依稀海上,岚光咫尺天涯。
- 《江天暮雪》:陇头初放梅花,江面平铺柳絮。楼居万玉从中,人在水晶深处。一天素幔低垂,万里孤舟归去。
这八首词描绘的都是楚中的景致,是一位浙江的绅士所作。楚地的人们觉得这些词生动地描绘出了当地的景色,十分传神,因此人人传颂。那八百里洞庭湖,群山环绕,与三江相连,自古就是盗贼聚集的地方。
明朝初年,伪汉政权的陈友谅曾占据楚地称王,后来被太祖朱元璋所灭。如今,他的子孙居住在瑞昌、兴国一带,姓柯陈,家族人丁兴旺。他们世代都有勇力出众的人,会推举出一个首领。这个家族凭借地势险要,善于争斗,常常劫掠过往客商。当地一些亡命之徒、无赖之辈,也大多加入他们的团伙。官兵对他们忌惮三分,虽然朝廷在此设立了游击、把总等武官,负责防范地方上的突发情况,但这些武官大多与他们的首领暗中往来。地方官拿他们毫无办法,简直就像宋朝时的梁山泊一样。
黄州府黄冈县有一位汪秀才,他虽身为秀才,家中却十分富裕,仆人数十,婢妾众多。汪秀才为人洒脱不羁,喜好结交豪杰,热衷游历四方。而且他足智多谋,凡是经他谋划安排的事情,往往都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因此人们送他一个绰号叫“汪太公”,意思是说他像姜子牙一样足智多谋。
汪秀才的众多妻妾中,有一位爱妾名叫回风,她容貌绝美,真可谓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不仅如此,回风还擅长吟诗作赋,骑马打弹,对于年轻人热衷的各种活动,她无一不精。汪秀才对她宠爱有加,只要外出游玩,必定会带上她。回风究竟有多标致呢?只见她云鬓轻梳,宛如蝉翼般轻盈;翠眉淡扫,恰似春山般秀丽。朱唇小巧,如同点缀着一颗樱桃;皓齿整齐,好似排列着两行碎玉。她面若桃花,眼含秋水,举止间透着自然的风情,各项才艺更是出众。任你是勇猛无畏的壮士,见了也会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哪怕是六根清净的入定禅师,见了也会忍不住侧目。
有一天,汪秀才带着回风来到岳州,登上了岳阳楼。极目远眺,只见洞庭湖烟波浩渺,巨浪拍打着天际。此时正值冬季,水位下降,从楼上望去,君山与岳阳楼之间的水面相隔不远。于是,他们出了岳州南门,乘船渡江。没走多远,就到了君山脚下。汪秀才雇了一顶轿子,和回风一同前行十余里,下轿后去拜谒湘君祠。在数十步外的榛莽之中,有二妃冢,汪秀才取出酒来,和回风各自斟酒一杯,祭奠二妃。步行半里后,他们来到崇胜寺外,寺前有三个大字——“有缘山”。汪秀才不解其意,回风笑着说:“这座山只该我们女眷来游玩,不然怎么能叫‘有缘’呢?”汪秀才便去询问寺中僧人,僧人解释道:“此处山神颇为灵验,嫉妒有人来游玩。每当有人想要渡江时,便会兴起恶风浊浪阻拦。能够顺利到达此地的人,便是与山有缘,因此得名‘有缘山’。”汪秀才笑着对回风说:“这么说来,我们今日能到此地,真是幸运啊!”僧人随后向汪秀才介绍了许多山中的名胜古迹,说这里有轩辕台,是黄帝当年铸鼎的地方;有酒香亭,是汉武帝曾得仙酒之处;还有朗吟亭,是吕洞宾留下遗迹的地方;以及柳毅井,是当年柳毅为洞庭君之女传书的地方。
汪秀才告别僧人,带着回风从方丈室旁边出去,登上了轩辕台。凭栏四望,只见水天一色,景色壮美,堪称绝佳之处。从轩辕台左侧过去,便是酒香亭。再绕出山门左侧,登上朗吟亭,然后下到柳毅井旁,井边有传书亭,亭前还有刺桔泉等许多古迹。
正当他们兴致勃勃地游玩时,只见山脚下走来一个大汉,此人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也来此游玩赏景。回风虽尽力遮掩,但在这空旷之地,也没有太好的躲避之处。那大汉看到回风的美貌,便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一路跟随着他们,寸步不离。汪秀才察觉此人行为诡异,心中顿感不妙,急忙下山。快到船边时,那大汉也跟了下来,口中突然一声胡哨,附近一只船上立刻响起号头回应。紧接着,船上跳下来一二十个彪形大汉,对着岸上的大汉行礼。大汉指着回风道:“把这个人抓回去献给大王!”众人得令,一拥而上,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瞬间将回风抢到船上。随后,船帆升起,朝着洞庭湖深处疾驰而去。汪秀才眼睁睁地看着爱妾被抢走,却无能为力,只能叫苦不迭。洞庭湖一带是盗贼聚集之地,匪巢众多,他根本不知道回风被哪一伙强人掳走了。此时的他,凄凄惨惨,来时成双,归时形单,心中的苦楚难以言表。正所谓:“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汪秀才眼睁睁看着爱妾被抢走,岂能就此罢休!他是个有主意、会谋划的人,立即派人四处打听消息。在各个省府州县的热闹市镇,都贴上了榜文:“只要有人能提供线索,赏银百两。”很快,各处都传遍了汪家爱妾失踪,悬赏寻人的消息。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一天,汪秀才来到省城,他的好友向承勋都司在黄鹤楼设宴款待他。饮酒间,汪秀才凭栏远眺,只见大江浩荡,云雾苍茫。想到爱妾回风不知此刻身在何处,他不禁悲从中来,起身离座,高声吟诵起苏轼《赤壁赋》中的句子:“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反复吟诵数遍后,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向都司看到这一幕,正想问个究竟,旁边一个护身家丁却主动上前说道:“秀才饮酒不开心,是不是因为家中爱妾失踪了?”汪秀才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家丁回答:“秀才在大街小巷都贴了榜文,谁会不知道呢!秀才只管和我家主人尽情饮酒,我保证帮秀才找到爱妾的下落。”汪秀才听后,立刻跪地拜谢:“如果能得知她的下落,就算喝一百杯酒我也绝不推辞。”向都司说道:“为了一个女子,何必如此着急?先喝三大杯,让他把事情说清楚。”汪秀才当即拿起大酒杯,一口气连饮三杯。然后又斟满一杯,递给家丁说:“还望壮士详细告知,我定当以百金相谢。”家丁说道:“小人是兴国州人,住在阖闾山下,对山中柯陈家的情况比较了解。柯陈家的头领叫柯陈大官人,他有几个兄弟,个个勇猛有力,专门在江湖上做私商买卖。柯陈一族在这一带势力最大,江湖上各个帮派的头目,都以他马首是瞻。前日听说他们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位美女,献给了大官人。大官人非常高兴,连日来饮酒作乐。小人的家离他们那里不到十里路,所以了解得十分详细。这位美女,想必就是秀才家的小娘子了。”汪秀才激动地说:“我的爱妾正是在洞庭湖被劫走的,看来这个消息是真的。”向都司却劝说道:“柯陈大这人虽然是草莽之徒,但为人慷慨好义,与官府多有往来。他们经常向上司行贿,关系盘根错节,一呼百应,不是普通盗贼可比,官府的官兵根本拿他们没办法。如果尊夫人真的被他们掳去,恐怕很难再夺回来了。天下美貌女子众多,仁兄还是看开些吧。一味介怀,也无济于事。”汪秀才坚定地说:“大丈夫生于世间,岂能眼睁睁看着爱姬被人掳走而无动于衷?我虽然不才,但发誓一定要将她救回来,哪怕只是为博她一笑。”向都司摇摇头说:“且看仁兄有何高招,这谈何容易啊!”当晚,汪秀才暂且放下心中的忧愁,与众人开怀畅饮,尽兴而散。
第二天,汪秀才拿出五十两银子送给向家的家丁,以感谢他报信之恩。同时,他请求向都司让这个家丁给他做向导,并承诺事情办成后,再送五十两银子,凑足百两之数。向都司觉得汪秀才有些痴心妄想,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立刻让家丁听从汪秀才的安排,看看他究竟要如何行动。家丁接过银子,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想要跟着汪秀才办事。汪秀才向家丁详细询问了柯陈家里弟兄的名字,心中暗暗谋划,随后写了一份状子,先到兵巡衙门去告状。兵巡官看了状子,见到柯陈大等人的名字,心里顿时有些发怵,对汪秀才说:“这伙人可不好惹,你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子的小事。我要是发文书下去,派人拘拿他们审问,必定会引发冲突,酿成大祸,绝对不行。”汪秀才说:“小生只希望大人能给我一纸牒文,我自己去和他们理论,讨回人来,不需要大人派公差,也不会和他们发生冲突,大人尽可放心。”兵巡官见他说得轻松,便说:“牒文不难,我这就将你的状子批准,排号用印,交给你就是了。”汪秀才说:“小生正是这个意思,不敢再提其他要求。有了这一纸牒文,就能把这件事解决,回来向大人复命。”兵巡官将信将疑,吩咐下属按照格式准备好牒文,交给了汪秀才。
汪秀才拿到牒文,欣喜若狂,仿佛爱妾已经平安归来。他立刻去见向都司,说:“我的状词已经获批,现在想请将军助我一臂之力。”向都司摇头说:“要是让我们出兵,和他们争斗,那绝对不行。”汪秀才连忙说:“将军请放心,不需要出兵,我自有办法。只希望能借您平日乘坐的江上楼船一只,巡江哨船两只,还有平日所用的伞盖、旌旗、冠服等物品。此外,不需要一个兵卒帮忙,只带上之前报信的家丁就足够了。”向都司疑惑地问:“你打算做什么?”汪秀才神秘地说:“我自有安排,现在不便透露,到时候您就知道了。”向都司依言,将汪秀才所需的东西尽数借出。汪秀才大喜过望,准备了一个多月的粮食,召集了几十个家人。又从各处借来一些号衣,让家人们都打扮成军士的模样,然后一同上船,扬帆起航。船上鼓吹喧天,远远望去,就像武官出巡一样威风。有诗为证:“舳舻千里传赤壁,此日江中行画鹢。将军汉号是楼船,这回投却班生笔。”
汪秀才乘坐楼船,带领一众随从,打出游击的牌额,一路浩浩荡荡驶向阖闾山江口。距离岸边还有四五里时,他先派了一只哨船,载着两个人前去。一个是向家的家丁,此人熟悉当地情况;另一个是汪秀才的心腹家人汪贵。他们拿着一张硬牌,要去召集当地的居民,准备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击。同时,他们还带了几个红帖,把帖上“汪”字去掉一横,改成“江”字,帖上署名“江万里”,准备直接送到柯陈大官人家中。此外,还有给柯陈大官人的几个兄弟每人一个帖子,表明新到任的官员仰慕他们的大名,特来拜访。两人领命出发,汪秀才则吩咐船家,让船缓缓前行。
向家的家丁本就是本地人,拿了汪秀才的重赏,自然尽心尽力。他带着汪贵一同上了哨船,没多久就到了岸边。两人拿着硬牌上岸,逢人便说新官的船就要到了,让大家准备迎接。家丁熟门熟路,带着汪贵来到一处庄子。但见这里冷气森森,寒风呼啸,一片萧瑟景象。寒冬腊月不见过客,一年四季鲜有人行。院中苍桧如巨龙盘曲,青松似猛虎留痕。即便红日当空,庄门内依然鬼火闪烁;未到黄昏时分,古涧边便已悲风阵阵。院子里摆着盛着醉人酱料的大盆,还有遮盖着的铸钱炉子。空气中隐隐飘来一阵血腥味——这里,正是强盗聚居的地方。
家丁原本就认识柯陈家里的人,直接拿着帖子进去通报。柯陈大官人见是官府的人,没起半点疑心,便召集柯陈二、柯陈三等兄弟商议:“这位官府大人很给我们面子,既然他以礼相待,我们也应以礼相迎。现在我们准备好果盘礼盒,带上羊和酒,穿戴整齐,一路迎上去。一来显示我们懂礼数,二来也让大家看看我们兄弟的威风。到时候看他的举止态度,再决定怎么招待他。”商议妥当,外面传来消息说游击大人的船已经到了江口,柯陈兄弟赶忙吩咐轿夫准备轿子去拜客,一行人很快就出发了。
汪秀才的船停靠妥当后,他穿上借来的纱帽红袍,叫来轿夫,乘坐四抬大轿上岸。先是当地百姓上前请安,接着柯陈兄弟站在两旁鞠躬行礼,在前引路。汪秀才吩咐直接抬到柯陈家庄。到了大厅前下轿,柯陈兄弟急忙搬来一张座椅放在中间。柯陈大开口说道:“大人请坐,容小的们拜见。”汪秀才连忙说:“快别行礼!贤昆仲都是江湖上的义士好汉,我在没到任之前,就早已听闻大名。如今有幸管辖这片地方,正好能和诸位义气相投,所以特地前来拜访。咱们绝不能用普通的官民之礼拘束,就以宾主之礼相待,这样才能长久交往。”柯陈兄弟执意下跪行礼,汪秀才一手将他们扶起,口中连连说道:“快别这样!我们豪杰之人,和寻常人不同,千万不要受常规礼数的约束。”
柯陈兄弟推辞一番后,请汪秀才坐下,三人则站在一旁。汪秀才赶忙让人取来座椅,邀请他们分左右坐下。柯陈兄弟见汪秀才如此相待,喜出望外,急忙安排酒席款待。汪秀才也毫不客气,解下衣带,脱下外衣,尽情畅饮。席间大家猜拳行令,毫无拘束。饮酒过程中,众人谈论着江湖上的豪杰之事,一个个情绪激昂,恨不能早点相识。柯陈兄弟不仅对汪秀才心生佩服,更是感激不已,纷纷说道:“若蒙大人这样相待,我们一定赤胆忠心报效,就算死也毫无怨言。以后江上若有情况,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们立刻响应,绝不敢自己生事,辜负大人的看重。”
汪秀才听了,更加高兴,一连喝了上百杯酒,每次都一饮而尽。从中午一直喝到半夜,他才告别回船。这一天算是柯陈大官人做东请客。接下来两天,分别由柯陈二和柯陈三做东,轮流宴请汪秀才。柯陈大官人还觉得第一天招待得仓促,不算正式,又单独请汪秀才吃了一顿酒,每次宴请都送上金帛作为酒席的回礼。汪秀才来者不拒,欣然收下。
几场酒席结束后,柯陈兄弟前来船上拜谢。汪秀才将他们留在船上,随即安排酒席回请。柯陈兄弟推辞道:“我们都是乡野之人,承蒙大人不嫌弃,能请您吃顿饭就已经很幸运了,怎么还敢让您设宴款待?”汪秀才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哪能光让我白吃白喝,不让我做东回请呢?况且我们相交,不必拘泥于这些常规的礼数。之前我去府上,是你们做主;今天你们来船上,就该我做主。逢场作戏,有何不可!”柯陈兄弟不好再拒绝。
很快,酒席便准备妥当。汪秀才安排好座次后,带来的一班梨园子弟登场表演。演的是《桃园结义》《千里独行》这类展现豪杰气概的戏文。柯陈兄弟都是山野之人,哪里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看得目不转睛。他们哪里知道,汪秀才早已悄悄吩咐行船的人,只要听到戏文中的锣鼓声,就立刻开船。趁着月色,船只缓缓顺流而下,为的是不让船舱中的人察觉。船行了几十里,戏文才演完。众人兴致正浓,依旧围坐在一起,喝酒行令。乐师们在一旁清唱助兴,气氛十分欢乐。
汪秀才见船已经驶出很远,这才开口说道:“我承蒙诸位厚爱,如此尽兴,实在是太开心了。但我心中有件小事,对诸位不太方便,想和大家商量个妥善的办法。”柯陈兄弟一愣,惊讶地说:“不知是什么事?请大人明示,我们兄弟一定听从吩咐。”汪秀才让随从拿来一个手匣,取出那张悬赏榜文握在手中,问道:“有个叫汪秀才的人告了你们一状,说你们劫走了他的爱妾,有这回事吗?”柯陈兄弟面面相觑,没办法隐瞒,柯陈大回答道:“确实在岳州得到一个女子,名叫回风,说是汪家的。现在她在我们那里,不敢瞒着大人。”
汪秀才说:“一个女子是小事,但这汪秀才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当今的豪杰。如今他准备上奏朝廷,请求派兵征剿,先把状子告到了上司那里。上司秘密发了这张牒文,委托我来处理此事。我是个讲义气的人,怎么能兴师动众前来打扰呢?所以把诸位请来,明天去见一见上司,和汪秀才当面对质这件事。”柯陈兄弟听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惊恐地说:“我们怎么能随便去见上司?一到公堂肯定会被监禁,横竖都是死!”他们个个都想脱身,急忙起身推开窗户,只见大江之上,烟水茫茫,既没有船只,也看不到岸边。此时他们的巢穴已经离得很远,即便求救也来不及了,一时间无计可施。
柯陈兄弟深知中了圈套,连忙一齐跪下,苦苦哀求道:“大人救命啊!”汪秀才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不去见官,我没法向上司交代;但让你们去见官,又实在不忍心。咱们必须好好商量,想出个办法,既能让我销了这张牒文,又不用去见官。”柯陈兄弟无奈地说:“我们实在愚昧,还请大人给指条明路。”汪秀才说:“汪秀才只是为他的爱妾着急,现在不如派一只哨船,快速回到府上,把那女子接到船上来。我带走她,当面还给汪秀才,这张牒文就能立即撤销,你们也不用去见官了。”柯陈兄弟忙说:“这有何难!我们写个手书给家里管事的,当作凭证,马上就能把人带来。”汪秀才催促道:“事不宜迟,赶紧写。”柯陈大写好执照后,汪秀才立刻把向家家丁和汪贵叫来。一个熟悉路线,一个认识相关的人,汪秀才悄悄叮嘱一番,把执照交给他们,派两只哨船一同出发,让他们速去速回。
这边船中依旧金鼓齐鸣,众人继续开怀饮酒。柯陈兄弟见汪秀才神态自若,虽然稍微放下些惊恐,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而汪秀才则依旧兴致高昂,谈笑风生,喝酒不停。
一直等到天亮,两只前去接人的哨船,载着回风小娘子飞速返回。汪秀才立即请回风到自己的船上。看到回风平安归来,汪秀才欣喜若狂,一面让人将回风带到厢房舱中安顿,一面取出四锭银子,给前去接人的两人各赏一锭,两只船上的众人也各赏一锭。众人纷纷道谢,赏银分发完毕。
汪秀才又命人斟满三大杯酒,向柯陈兄弟举杯作别:“这件事已经圆满解决,我这就回去向上司复命,诸位不必再留在此处,就此请回吧。”柯陈兄弟感激涕零,再三称谢汪秀才的救命之恩。汪秀才伸手轻轻捋了捋柯陈大官人的胡须,笑着说道:“诸位可认清汪秀才究竟是谁了?我就是那个汪秀才!哪有什么新升任的游击大人,不过是因为舍不得爱妾,才想出这么一场‘戏’。如今爱妾平安回到我身边,还能与诸位畅饮欢聚几日,也算是一段难得的缘分。多谢诸位,咱们就此别过!”
柯陈兄弟听后,犹如从梦中惊醒,又似醉酒初醒,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秀才如此诙谐有趣,这般豪放洒脱,当真是豪杰!我们这些粗人,有幸能陪侍几日,也是缘分。关于小娘子的事,我们实在不知情,惭愧!惭愧!”说着,他们各自解下腰间所带的银两,大约有三十多两,要赠给汪秀才:“这点薄礼,就给小娘子添置些嫁妆吧。”汪秀才再三推辞,但柯陈兄弟执意相赠,他只好笑着收下。柯陈兄弟请求汪秀才派哨船送他们一程,汪秀才便吩咐将他们送到通岸大路,让他们上岸。柯陈兄弟与汪秀才殷勤道别后,乘船离去。
汪秀才在房船中唤出回风,询问她之前受惊吓的情况。回风忍不住呜咽起来,将经历的种种委屈细细道来。汪秀才温柔地安慰道:“如今你已平安回到我身边,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来,喝杯酒压压惊。”两人久别重逢,就像久旱的人盼到了甘霖,尽情畅饮,当晚便一同宿在船中。
第二天一早,船已抵达武昌码头。汪秀才前去拜见向都司,说道:“之前承蒙您借我船只、器物等物品,如今事情已办妥,全部如数奉还。”向都司问道:“你家娘子怎么样了?”汪秀才满脸喜色地回答:“托您的福,她已经在船上了。”向都司好奇地追问:“你是怎么把人救回来的?”汪秀才便将自己假扮新任官员,拜访柯陈兄弟并设计智取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还补充道:“多亏了您的家丁帮忙,我也借了他不少力。”向都司赞叹道:“竟有这样的奇事!你真是有十二分的胆量和智谋,才能想出如此绝妙的计策。以你的手段,足以带兵打仗了!”
当下,汪秀才又拿出五十两银子送给向家的家丁,兑现之前悬赏榜文上承诺的赏银。随后,他另外雇了一艘船安顿回风小娘子,又向向都司借了一只哨船护送,连同家中的仆人一同安排妥当。一切就绪后,汪秀才前去回复兵巡道,缴还原先的牒文。兵巡道见他来缴牒,便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汪秀才再次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禀报了一遍。兵巡道听完,不禁笑道:“不动一兵一卒,就能深入虎穴救出人来,真是奇才!日后若为朝廷所用,处理边疆大事,想必也不在话下!”对汪秀才大为赞赏。汪秀才谦逊地谢过,告辞而出。
之后,汪秀才带着回风,顺利回到黄冈。黄冈的百姓听闻此事,无不惊叹:“不愧是‘汪太公’,果然名不虚传!” 有诗为证:“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与同居。不须窃伺骊龙睡,已得探还颔下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