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长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风流。丈夫莫道无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杨益,字谦之,是浙江永嘉人。他从小就风度潇洒,有远大的志向和高尚的气节,不拘泥于琐碎的小节。他学识渊博,文采出众,被授予贵州安庄县令的职位。
安庄县地处岭表边缘,向南与巴蜀接壤,境内蛮僚杂居。这里的人们喜好蛊毒和争斗,不懂得礼义和文字,信奉鬼神,崇尚妖法,并且盛产金银、珠翠和各种珍宝。
按照宋朝的制度,地方官员辞别朝廷时,皇帝会亲临殿前亲自询问,官员们则各自献上诗章,以此来推测他们治理政务的能力。建炎二年丁卯三月,杨益奉旨向皇帝辞行。高宗皇帝问杨益:“你担任什么官职?”杨益上奏道:“臣被授予贵州安庄县知县。”皇帝又问:“你了解过安庄的风土人情吗?”杨益献上一首诗,诗中写道:“蛮烟寥落在东风,万里天涯迢递中。人语殊方相识少,鸟声睍睆听来同。桄榔连碧迷征路,象郡南天绝便鸿。自愧年来无寸补,还将礼乐俟元功。”
高宗皇帝听完这首诗,点头许久,心中也有些触动,说道:“你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实在是令人同情。暂且先去代理治理,不久后会把你召回重用的。”
杨益含泪拜别皇帝,出了朝堂,遇见了镇抚使郭仲威。两人相互行礼后,郭仲威说:“听说你要去安庄任职,这可怎么办呢?”杨益无奈地说:“那里蛮烟瘴气,疾病横行,去了九死一生。我本不想去,可如今走投无路,要是去了肯定会陷入绝境。还请您给我指点指点!”郭仲威回答道:“要想知道具体情况,除非和你一起去问问恩主周镇抚,他才清楚详情。恩主被贬到连州,现在也要出发了。”
于是,两人一同去拜见镇抚周望。杨益磕头行礼,诚恳地说:“杨某即将赴任安庄边县,还望您能给我一些指示。”周望急忙回礼,说道:“安庄是蛮僚出没的地方,家家户户都有妖法,还会用蛊毒害人。如果你能降伏他们,那里的财宝就都归你了;但要是处理不好,一定要格外小心。你的夫人也不能带去,恐怕当地土官会无礼。”杨益听了,泪水忍不住流下来,焦急地说:“这可如何是好?”周望怜悯杨益的处境,说道:“我被贬到连州,和你同路,我们一起走到广东边界再分别。一路上的盘缠,你不用担心。”
杨益和郭仲威拜别周望出来,等了半个多月,便跟着周望一同启程。郭仲威摆酒为他们送行后,就离开了。
两人来到镇江,雇了一艘大船。周望和杨益占用了中间的几个大舱口,其余的舱口则是水手用来搭载乘客赚取费用的,一共搭载了三四十人。其中有一个云游四方的僧人,是去湖广武当山烧香的,也搭在了众人的舱里。
这个僧人自称来自伏牛山,为人十分粗鲁,一点也不懂得收敛。和他同舱的有十二三个人,大家都不喜欢他,可他还非要别人煮茶做饭伺候他。同舱的人抱怨道:“出家人应该慈悲为怀,小心谨慎,不贪图便宜,怎么反倒要占我们的便宜呢?”
和尚听到这话,回嘴道:“你们这一群都是小人,我让你们伺候,不嫌弃你们就不错了。”嘴里不停地骂着众人是小人。众人听了都很生气,有的骂和尚,有的甚至动手打他。
这和尚不慌不忙,随意指着骂他的人说:“不要骂!”那骂人的人立刻就说不出话来,闭上了嘴;又指着打他的人说:“不要打!”那打人的人也马上动不了手,手瘫在那里。这几个人都惊呆了,只能坐在舱里干瞪眼。
有一些没有打骂和尚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惊慌起来,叫道:“不好了,这里有妖怪!”大家喊天叫地的,各个舱的人听到动静,都跑过来看。
这动静也惊动了官舱里的周望和杨益。两人走到舱口一看,果然看到了这一幕,也都吃了一惊。正准备询问和尚,这和尚见周望和杨益像是官府的人,便起身向他们行了个礼,说道:“小僧是从伏牛山来的,要去武当山朝拜,偶然搭了这艘船,却被众人欺负,还望二位大人为我做主。”周镇抚说:“他们打骂你,固然是他们不对;但你这样做,也不符合出家人慈悲为怀的道理。”
和尚听了,回答道:“既然二位大人为他们求情,我就不计较了。”说着,他把手放在那个说不出话的人的嘴上,说:“你自己说!”那个人马上就能说话了;又把手拉了拉那个手瘫的人,说:“你自己动!”那个人的手也能抬起来了,就像变戏法一样,满船的人都笑了起来。
周镇抚小声地对杨益说:“这个和尚肯定有法术,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何不让他到你的舱里,再详细问问他?”杨益说:“说得对,我舱里没有家眷,可以让他住下。”于是就对和尚说:“你和众人相处不便,就到我舱里暂时住下吧。茶饭之类的,你也别计较。”和尚说:“打扰您了。”
和尚就搬到杨益的舱里住下了。一住就是三四天,早晚间他们谈论一些经典或者世间事务,和尚都很了解。杨益时常说一些路上的关键事情,试图打动和尚,还告诉他自己要去安庄县做知县。和尚说:“去安庄做官,要准备妥当,才能前往。”
杨益把自己的贫困艰难之事,详细地告诉了和尚。和尚说:“小僧姓李,老家在四川雅州,有几房亲戚搬到威清县居住,我家也有弟兄姊妹。我回去后,帮你找一个有法术手段的人,陪你一起去,这样才安全。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你可千万别轻易去。我也不上武当山了,陪你去广东吧。”
杨益再三向和尚致谢,把自己的心事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和尚。这和尚见杨益坦诚相待,为人平易本分,对杨益越发敬重。又知道杨益很穷,就从自己的搭连里拿出十来两成色很好的赤金,还有五六十两碎银子,送给杨益作为盘缠。杨益再三推辞不肯接受,和尚坚持要送,杨益这才收下。
不知不觉在船上过了半个多月,他们来到了广东琼州。周镇抚对杨益说:“我往东去连州,本来应该在这里陪着你,如今有这位好心的长老在,我可以把你托付给他,就不用我陪了。我就此和你告别,希望日后还能有幸再见。”又再三嘱咐长老说:“一切都拜托您了。”长老说:“不用您嘱咐,小僧心里有数。”周镇抚又准备了一些酒食,与杨益、和尚道别。喝了半天酒,周望另外找了一艘小船,独自离开了。
且说杨益和长老在船上,又航行了几天,来到了偏桥县。长老对杨益说:“这里是我的家乡了,把船停在码头,我先上岸找人,确定好后就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和尚自己背上搭连,拿着禅杖,告别后就走了。
和尚一走就是七八天,一点消息都没有,急得杨益心里直犯嘀咕。不过,他觉得这和尚是个讲信用的好汉,肯定不会说谎,所以每天都满怀期待地等着。
到了第九天,只见长老领着七八个人,挑着两担箱笼,还有不少吃的东西;另外还抬着一乘轿子,来到船边。长老掀起轿帘,朝着船舱口,扶出一位美貌的女子,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这女子生得如何呢?有诗为证:“独占阳台万点春,石榴裙染碧湘云。眼前秋水浑无底,绝胜襄王紫玉君。”还有诗写道:“海棠枝上月三更,醉里杨妃自出群。马上琵琶催去急,阿蛮空恨艳阳春。”
长老带着那位妇人同杨益相见,又唤来带着家眷的一家人、一个义女和两个小厮,让他们都给杨益磕头行礼。长老指着妇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嫡堂侄女,一直寡居在家,我特意带她来照顾大人。她从小就学了些法术,大人日后路上的事,都听她的,保准平安无事。”说完,长老让人把箱笼等物品妥善安置好。
此时天色渐晚,长老一行人便在船上歇宿。那媳妇和丫鬟到厨房准备茶饭,众人吃过饭后,李氏还额外赏了船家五钱银子。杨益没花一分钱,就白得了一位佳人,还有这么多箱笼和随从,他赶忙拜谢长老:“承蒙您大恩大德,我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长老笑着说:“这都是缘分,并非人力强求。”喝过酒,长老和其他人去别的舱室休息,杨益便与李氏在官舱内安寝,二人相谈甚欢,一夜温馨和睦。
第二天,长老早早起身,和众人吃过早饭,便向杨益、李氏道别。他还特意叮嘱李氏:“我之前就说过,你务必小心谨慎,不可大意!等大人升迁的时候,咱们再相见。”长老一直目送船只驶远,才转身离开。
再说这李氏,不仅容貌秀丽,性情也十分温柔,且聪慧伶俐,事事精通。她天生机灵,与杨益相处融洽,二人恩爱有加,就像结婚多年的夫妻。
船又航行了十几天,来到了燸tm爚江。这条江向东连通巴蜀川江,西连滇池夜郎,众多江水在此汇聚,水流湍急,即便没有风,江面也波涛汹涌,行船十分困难。船到江口时,水手打算吃饱饭再开船过江。可一旦开船,遇上大风就难以控制,而且江中遍布尖锐的礁石,船只必须顺着河道行驶,稍有不慎撞上礁石,船就毁了。
船上众人刚准备就绪,正要下令开船,李氏突然着急地对杨益说:“不能开船,得再躲三天风,才能过江。”杨益疑惑道:“现在没风,为什么不能开船?”李氏解释:“大风马上就来了。听我的,赶紧把船开进浦里避风。”杨益正想试试李氏的本事,便问水手:“这附近有能停船的浦子吗?”水手禀告:“前面有个石圯浦,浦西北角有个罗市,住户很多,各种物资都有,正适合停船。”杨益当即下令:“那就快把船开进去。”水手们赶忙撑船,可刚要驶入浦子口,只见大风从西北角呼啸而来,起初扬起尘土,随后连根拔起树木,碧绿的江水瞬间变得乌黑。江面上巨浪滔天,风声呼啸,令人心惊胆战。这场大风不知损毁了多少船只,一直肆虐到日落才平息。李氏让丫鬟媳妇准备茶饭,众人吃过便收拾休息了。
第二天,大风又起。直到午后才停歇,这时有几只小船载着当地的土产前来售卖。杨益见李氏不仅懂法术,还能预测天气,心中十分欢喜,便让船上的人买些新鲜水果和土产给李氏。此时,又有一只船在叫卖蒟酱。这蒟酱味道如何?有诗描述:“白玉盘中簇绛茵,光明金鼎露丰神。椹精八月枝头熟,酿就人间琥珀新。”杨益说:“我总听说蒟酱是滇蜀一带的美味,却一直没尝过,不如买些给夫人尝尝?”他让水手去问卖蒟酱的价格,卖酱人说:“一罐要五百贯足钱。”杨益说:“这样,让小厮进舱找夫人取钱。”
小厮进舱向李氏要钱,李氏却说:“这酱别买,买了会惹麻烦。”小厮出来转告杨益,杨益不以为然:“买一罐酱能有什么麻烦?夫人就是觉得贵,舍不得花钱,才这么说。”他自己拿出银子,向卖酱人买下了这罐酱,拿进舱里。掀开罐子,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酱的颜色如同红玛瑙般艳丽诱人。杨益尝了一口,只觉甜美无比。李氏见状,急忙把罐子盖上,说道:“老爷,这酱吃不得,麻烦马上就来了。这蒟酱本地没有,产自南越国。产酱的树像谷树,叶子像桑葚,果实长两三寸,而且产量稀少。九月霜降后才成熟,当地人采摘后酿制成酱,首先进贡给王室,是难得的珍馐。这罐酱肯定是偷来卖的,事情恐怕已经败露了。”
原来,这蒟酱是都堂吩咐县官,让富户去南越国花重金购买的,都堂自己都舍不得享用,准备进献给朝廷。富户历经千辛万苦,耗费大量钱财,甚至因此家破人亡,才好不容易得到一罐。正打算换个银罐子装好,送给县官转呈都堂,却被这个蛮子偷走了。富户发现酱被盗,全家惊慌失措,四处派人搜寻,焦急得如同家中有人离世一般。有人得知消息,向富户通风报信。富户立刻带着衙役,驾着快船,二三十人手持刀枪,敲锣打鼓,朝着杨益的船杀来,索要这罐酱。此时,兵船距离杨益的船已经很近,只剩半箭之地。
杨益得知消息后,惊慌失措地躲在舱里问李氏:“夫人,这可怎么办?”李氏说:“我让老爷别买,现在惹出大祸了。这蛮子不讲道理,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哪管什么礼法!”接着又安慰道:“老爷别慌。”她连忙让小厮端来一盆水,口中念念有词,对着水面画了几下。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那艘兵船就像被钉子钉在水里,任凭怎么撑船,都无法前进、后退,只能停在江心动弹不得。兵船上的人见状慌乱起来,喊道:“官船上肯定有妖法,快去请人来斗法!”
这边李氏让水手过去,用当地话说道:“各位别生气,官船只是偶然在贵地避风,停在这里。有人来卖蒟酱,我们不知内情,一时买下,还没动过。现在把酱原样奉还,钱也不要了。”兵船上的人见对方态度诚恳,又得知酱没被吃掉,便说:“只要归还酱,钱也一并奉还。”水手回来告知杨益,他赶忙把酱送了过去。兵船归还了银子,双方没有发生冲突。李氏又在水盆里连画几下,那艘兵船便轻松地撑走了,还把偷酱的贼送去县里治罪。杨益感激地说:“多亏夫人,才化解了这场灾祸!”李氏说:“以后都听我的,保你平安无事。”
第二天,风也停了,江面恢复平静,正是“金波不动鱼龙寂,玉树无声鸟雀栖”。众人吃过早饭,便开船过江。此后一路上,何时出发、何时停靠都由李氏决定,行程十分顺利,不知不觉就快到安庄县了。
安庄县的吏书、门皂等差役得到消息,都赶来迎接参拜。安庄县只有知县和典史两名主要官员,典史徐先生也前来迎接,与杨益见过面后,先回县衙准备。到了县城,早有人夫等候,他们扛起行李,用四人抬的轿子抬着李氏,还有两乘小轿和几匹马,供随从和丫鬟乘坐,先将家眷送到县衙。杨益随后出发,一路上敲锣打鼓,演奏着当地的乐曲。附近的百姓听说新知县到任,纷纷前来围观。
杨益抵达县衙后,先到后堂安置好李氏和家眷,才出来与典史正式见面。行过礼后,二人便在公堂摆酒接风。饮酒时,杨益向徐典史请教:“我刚到这里,不了解当地风俗民情,还请您多指教。”徐典史谦逊地说:“我还得仰仗长官关照,怎敢当此!”接着介绍道:“这里与马龙县接壤,马龙有个薛宣尉司,宣尉使是唐朝薛仁贵的后人,富可敌国。当地的僚蛮仡佬等部族,都听从薛宣尉司的管束。虽然我县与宣尉司相互配合,但按照惯例,长官行香之后,要先去拜访他,他才会回礼,平时也会有酒礼往来,还望长官留意。”杨益点头道:“我记下了。”又问:“这里离马龙县有多远?”徐典史回答:“离本县四十多里。”随后,二人又聊了些县里的事务。
酒席结束后,众人各自回到衙门内休息。杨知县向李氏说起薛宣尉司的情况,李氏认真叮嘱道:“薛宣尉年纪轻轻,却十分精明。要是能用心和他交好,既能得到钱财资助,将来我们想调回内地,也得靠他帮忙。千万别小瞧他是土官,态度上决不能怠慢。”她又神色严肃地补充,“这三天内,会有个穿红衣的妖人前来挑衅。他见你时,无论说什么,都别被他哄得起身,直接无视就好。”杨知县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三天后,杨知县按惯例前往城隍庙上香,随后正式坐堂理政。下属官员纷纷前来参拜,事务处理得差不多时,台阶下突然走来一个头戴方头巾、身着红布长衫的本地人。这人走到杨知县面前,既不跪拜,嘴里还反复念叨:“请起来,老人作揖。”杨知县皱着眉头问:“你是哪个县的?和我这衙门有什么关系?”这人却不回答,依旧重复着那句“请起来,老人作揖”。
杨知县本不想理会,但这人三番五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挑衅,周围围观的人又越来越多,这不仅有损官府威严,还怕被人耻笑。虽然记得李氏的叮嘱不能起身,但怒火一上来,哪里还顾得上?他立刻喝令皂隶:“把这老头拿下,重重打!”两个皂隶冲上前去,想把老人拉下去,却发现对方硬着腰,两人根本拉不动。老人还大声叫嚷:“打不得!”
杨知县执意要打,一众皂隶一拥而上,才将老人制服,打了十板子。众吏典纷纷上前求情,杨知县不耐烦地呵斥:“赶出去!”老人一边走,一边威胁:“不要慌!”
本是坐堂理政的好日子,杨知县满心期待有个好开端,却遇上这么个捣乱的人,心里窝火。他强打精神处理完剩下的事务,草草结束了早堂,闷闷不乐地回到内衙。李氏迎上来,略带责备地说:“我叮嘱过您别理会那个穿红衣的,怎么还和他起冲突?”杨知县解释:“我听了您的话,一直坐着没起身,就打了他十板子。”李氏神色凝重:“他是来斗法的!您要是起身,他夜里就会施展妖术,变着花样吓唬您。等您害怕求饶,这县官的位子怕是都保不住了。那些衙役、书吏,很多都是他的人,到时候咱们根本做不了主。现在他挨了打,不会用妖术吓唬您,而是要在夜里取您性命。”杨知县慌了神:“那可怎么办?”李氏安抚道:“别担心,晚上我自有办法。”杨知县急忙说:“全靠夫人了。”
夜幕降临,吃过晚饭,李氏开始准备。她先用白粉灰在地上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画了符咒,中间也画了一道,让杨知县端坐在中间的符咒上,叮嘱道:“夜里要是有怪物来吓您,千万不要动,就稳稳坐在符咒上,别害怕。”接着,李氏也换好衣服,从箱子里取出一根三四寸长的大金针,在神案前摆上香烛和朱符,然后坐在白粉圈子外静静等候。
大约二更时分,耳边传来风雨呼啸声,声音越来越近。“哗啦”一声,好似绸缎撕裂,一个黑影冲进屋内。那怪物足有茶盘大小,看不太真切,直朝杨知县扑来。可冲到白粉圈子外,就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只能绕着圈子飞,怎么也进不来。杨知县吓得浑身发抖,李氏见状,立刻念动咒语,将一道符纸朝空中焚烧。符纸一烧,怪物的动作明显迟缓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李氏目光如炬,大喝一声:“住!”同时迅速伸出右手,朝怪物抓去。怪物瞬间坠落,李氏顺势按住,双手将其提起——原来是一只大蝙蝠模样的东西,浑身黑白花纹交错,长着鲜红的尖嘴,模样十分骇人。
杨知县呆立半晌,才缓过神来。李氏解释:“这怪物是那个老头变的。要是在这里打死它,老头也活不成,到时候麻烦就大了,他的子孙肯定会来报仇,还是留它一命。”她将怪物的翅膀叠好,用金针钉在白粉圈子的符咒上,怪物立刻动弹不得。随后,李氏用篮子将怪物盖住,以防猫鼠伤害它,这才和杨知县回房休息。
第二天升堂时,二十多个衣着整齐的老人跪在堂前,说道:“小人都是庞老头的邻居,他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大人。您大人有大量,饶他这一次,我们一定让他好好孝敬您。”杨知县神色严肃:“你们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没点本事,我也不敢来这里做官。我不杀他,倒要看看他怎么脱身!”老人们连忙说:“实不相瞒,这县里一直被他和几个人把持,以往官府都做不了主。如今知道大人有真本事,我们再也不敢冒犯,求您饶了庞老头,全县百姓一定乖乖听话!”杨知县说:“你们先起来,我自有安排。”众人连声道谢后退下。
退堂后,杨知县将老人求情的事告诉李氏。李氏说:“等明天他们再来求,才能放了那怪物。”又过了一天,老人们再次前来,这次苦苦哀求,言辞恳切。杨知县说:“看在你们的面子上,这次先饶了他。再有下次,绝不轻饶!”老人们拜谢离去。杨知县回到内衙,李氏说:“现在可以放他了。”
当晚,李氏走进白粉圈子,拔下金针,怪物“嗖”地飞走了。怪物回到庞老头家,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向老邻居们道谢:“差点就见不到各位了!这知县还好对付,他夫人可太厉害了,也不知从哪学的法术,和咱们的完全不一样。过几天,咱们备上厚礼去赔罪,以后可别再招惹他们了。”庞老头摆了酒席招待众人,大家纷纷表示:“改日约好,一起去登门拜访。”
杨知县回衙后,向李氏连连道谢。李氏提醒:“老爷,现在可以去拜访薛宣尉了。”杨知县有些为难:“得准备些礼物才行。”李氏胸有成竹:“礼物早就备好了,金花金缎、两匹文葛、一幅名人手卷,还有一方古砚。”这些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杨知县不用费一点心思。他当即安排好人手、轿马,连夜出发。天亮时,一行人抵达马龙县。薛宣尉司的衙门十分气派,高大的砖墙环绕四周,里面还有个占地二十多里的园子,园中的厅堂、水池、亭台楼阁,堪比王府规格。
杨知县来到宣尉司府门口,让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有人出来迎接,薛宣尉也亲自到大门相迎。两人见面后相互行礼,一同走进府中。在堂上行过礼,薛宣尉便请杨知县到后堂喝茶。寒暄过后,又邀请他到花园厅中赴宴。薛宣尉见杨知县虽然身材瘦小,但谈吐不凡,既有学问,又擅长诗词,还能饮酒助兴,心中暗暗欣赏。酒席间,薛宣尉为试探杨知县的才思,让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镜……
薛宣尉介绍道:“这面镜子由紫金铸成,晶莹透亮,连细微之物都能照得清清楚楚。镜背上刻着四卦图案,按照卦象敲击,会发出对应方位的声音,敲击正中则会发出黄钟之声。汉成帝曾拿着这面镜子为赵飞燕画眉,后来因使用不断胶,两人在镜前亲昵时,成帝突然驾崩。”杨益接过古镜仔细端详,果然造型古朴奇特,当即作了一篇铭文:“猗与兹器,肇制轩辕。大冶范金,炎帝秉虔。凿开混沌,大明中天。伏氏画卦,四象乃全。因时制律,师旷审焉。高下清浊,官微周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视则,冠裳俨然;淑婉临之,朗然而天。妍媸毕见,不为少迁。喜怒在彼,我何与焉?”
文章一气呵成,杨益写完后直接递给薛宣尉。薛宣尉反复品读,又欣赏其书法,忍不住称赞这文章堪比汉代文辞、晋代书法,夸杨益是天下奇才,能与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相媲美。随后,薛宣尉又拿出一面更小的古镜,这面镜子比之前的更加古朴奇异,他再次请杨益题铭。杨益思索片刻,又写下一篇:“察见渊鱼,实惟不祥。靡聪靡明,顺帝之光。全神返照,内外两忘。”
薛宣尉读完后赞叹:“言辞精妙,立意深刻,一篇更比一篇奇妙!”对杨益越发敬重。此后五天,薛宣尉每日都设宴款待,盛情难却。席间薛宣尉问起庞老人闹事的经过,杨益详细讲述,两人听后都不禁莞尔。
杨益多次坚决告辞,薛宣尉却依依不舍,他问杨益:“兄长贵庚?”杨益答道:“虚度三十六岁。”薛宣尉说:“我今年二十六岁,兄长比我大十岁。”说罢便拜杨益为兄长,二人就此结为异姓兄弟,皆大欢喜。薛宣尉又设宴送行,还赠送了两千多两金银及精美的酒器。杨益再三推辞,薛宣尉诚恳地说:“我们既已结拜为兄弟,就不必客气。我家境宽裕,兄长初任官职,手头也不宽裕,以后我还会时常送东西给你,可别再推辞了。”杨益只好拜谢收下。
回到县里,庞老人带着一众老者,抬着羊、酒、绸缎,每人还准备了一百两银子,加起来足有两千多两,一同送到县衙。杨益见状说道:“让你们破费,我实在过意不去!”老人们纷纷表示:“这点心意微不足道。老爷和以往的知县不同,这地方虽说夷人难治,但大家都老实本分。如今我们归心,全县上下谁敢违抗?以后还会时常孝敬老爷。”杨益见他们如此热情,便留众人在吏舍用餐,老人们拜谢离去。
当地有个旧规矩:夷人递状子,不管案子是否受理,都要先交三钱纸价费。每到办案期限,光是这项收入就颇为可观。若是人命官司,若双方愿意私了,里邻和证人会评估凶手家境,然后请知县将凶手家产分成三份,一份送给知县,一份赔偿受害者,一份留给凶手,这样就会被称作“好官府”。当地还有独特的风俗,每到节日,远近百姓都会前来送礼。杨益在安庄任职三年多,积攒了不少财物。他把所得财物都送到薛宣尉处寄存,渐渐也积累了丰厚的身家。
一天,杨益对薛宣尉说:“知足才能避免灾祸,我在这里承蒙兄弟关照,多次厚赠,加上俸禄也足以维持生活。我已申请退休,只是这些财物,如何才能平安送回家乡?还望兄弟帮忙!”薛宣尉说:“兄长既然决定退休,我也不好强留。这里积攒的财物,我会派人送到船上,兄长不必操心。”于是,杨益向薛宣尉道别。
薛宣尉再次设宴送行,又赠送千两白银作为路费,并提前将财物送到船上。杨益回到县衙,召集众老人说:“我在这里三年,承蒙大家照顾。如今我已退休,今日与大家告别。我也准备了些东西分给你们,聊表心意。我来的时候有几个箱笼,现在离开还是这几个箱笼,大家可以当场查看。”老人们推辞道:“我们没怎么孝敬老爷,怎敢要您的东西?”最后每人都象征性地收了一点,欢喜拜谢离去。
杨益启程那天,百姓们纷纷摆上香案、花灯,点燃蜡烛为他送行。县里的人见他行李简单,殊不知薛宣尉早已提前将财物送到船上安置妥当,杨益看起来就像没带什么东西一样。他与李氏登船,按原路返回。
一路平安,一个多月后,船行至当初停泊之处,靠近李氏家乡。船刚靠岸,就见那位和尚长老带着几个人在岸边等候,他们上船与杨益相见,众人欣喜万分,李氏也上前拜见长老。杨益吩咐摆酒,与众人叙旧,他把在安庄县的经历一一告知长老。长老却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今日我来,只为我侄女的事。她原本有丈夫,我当初见你去安庄困难重重,才不顾非议让侄女陪你赴任。如今谢天谢地,平安归来,一切都好。但侄女不能再跟着你了,我得送她回到前夫身边,财物方面,随你处置。”
杨益听闻此言,泪如雨下,痛哭着拜倒在李氏和长老面前:“这简直要我的命,我不如死了算了!”说着拔出一把小匕首,就要自刎。李氏急忙抱住他,夺下匕首,也跟着痛哭起来。长老连忙劝阻:“别哭了,终究要分别。我当初答应过还她丈夫,出家人绝不食言。”杨益含泪说:“财物任凭长老和夫人处置,只是这离别之痛,实在难以承受。”长老见杨益情真意切,便说:“我自有安排。今晚先在船上休息,明日再作告别。”
这一夜,杨益和李氏辗转难眠,泪水未干,两人倾诉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他们梳洗完毕,吃过早饭。长老提议将杨益的宦资分成十份,说道:“杨大人拿六份,侄女拿三份,我拿一份。”众人都没有异议。
分别时刻,李氏与杨益紧紧相拥,难舍难分,真可谓生离死别。最终,李氏还是含泪上岸离去。杨益也准备开船启程,长老说道:“这条水路凶险难行,我送你到临安再回去。我们不抢劫别人就罢了,可不能反被别人抢了去。”和尚长老一路护送杨益到临安,杨益极力挽留他在家中住了两个月,还赠送厚礼,又写信向李氏表达思念,此后两人书信往来不断。后人有诗感叹:“蛮邦薄宦一孤身,全赖高僧览好音。随地相逢休傲慢,世间何处没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