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伦想,他做错了么?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但是不重要了,他早就该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虫,不论是非,不论错对。
他让很多虫痛苦,自己也不曾幸福过,他毁了很多东西,但也从未满足。
路德维希一直站在边上听,没有说话。
他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塔伦,那时虫皇身健体壮,路德维希也还年轻,作为s级雄子前途无量,卡林顿家有意让他和雌虫皇子结识,类似于一种变相的示好。
那时候帕里诺才出生,诺卡斯还年幼,卡尔文不听话,只有塔伦负责跟随虫皇接待。当然,塔伦肯定不会跟路德维希真的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有一个表态钓着就好,真的要结婚,选哪个都一样。卡林顿家也不太可能接受身体最差的塔伦。
那时的塔伦看起来就比普通的雌虫瘦弱,肤色苍白,发色都黯淡一些,像一颗要燃尽的星星,只剩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他有点不记得最初的塔伦是什么样子的了,好像也是乖巧又眼睛会发光的,路德维希也有点回忆不起来,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他看着塔伦一点点虚弱,也一点点变得偏执,一点点走近真相,也一点点固步自封。
在所有虫,包括塔伦自己都以为自己是雌虫的时候,路德维希跟这个身体不好的雌虫说话。
塔伦那时候话还很多,走路很慢,悄悄地说他有特殊的本领——嗯,我猜你之后会和家虫有矛盾!
塔伦说得一直都很准,很神奇,路德维希那时候一直想不通是怎么做到的。
或许是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出门的机会,年幼的塔伦一直很孤独,兄弟们和路德维希是为数不多和他沟通的人。不过路德维希觉得自己那时候应该很无趣,就是一个刻板的、情感淡漠的,完全模板化的家族少主。
只是他突然想起来,塔伦很久没有说过那样生动的话了。他看着塔伦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就好像见证一朵名贵的花的腐烂。
自我认知的割裂,分离的亲情,莫名其妙的过去,路德维希后来经常后悔,要是当年没有发现塔伦的异常,也没有帮塔伦掀开过去的一角就好了。他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纠缠到了今天。
通讯切断后,他走过去推塔伦的轮椅,“你该休息了。”
塔伦闭着眼,说,“你什么时候走?”
路德维希:“你睡着了我就走。”
“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知道你的心意,但还是利用你,利用你的权势和能力,又不给你情感回馈。”
“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知道你不想,但还是纠缠你,所以只能给你一点助力,显得自己不那么无赖。”
塔伦没说话了,他一直都说不过路德维希。
如果说他短暂的生命恶贯满盈,那最惨的受害者应该就是身边这只雄虫,他们在彼此最天真的时候相遇,一如每一个贵族与皇子的浪漫故事,最后变成了一部可笑的讽刺剧目。
他想起那时候长辈们在金碧辉煌的议会厅里议事,路德维希和他就在外面的大厅里吃东西,路德维希话很少,他的话很多,从来只是单方面的说和听。
塔伦后来也偶尔会想,如果自己到死都只以为自己是雌虫,或者实验在他身上就已经成功,或许都过得不错。
一辈子愚昧也是一种幸福,其实他还是很羡慕卡特的,自己的残缺成为了卡特的垫脚石,他们都是虫皇的后裔,命运却截然不同。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卡特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弟弟而已,之后却再也无法直视对方了。
再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呼吸都很累,哪有功夫想什么爱啊恨啊遗憾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只是机械性地运作着,将最初的设想付诸实践,像是对过去的报复,又像是被遗弃的犬最后的几声无能的狂吠。时至今日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说是单纯的为了报复,可他似乎又绕了弯子,说是为了卡尔文的革命理想和那个可能到来的好的未来,他对卡尔文造成的伤害似乎也不小。
但是无所谓了。等他下地狱了再为愚蠢的一生的忏悔吧,至少在他活得如此痛苦的生命里,又凭什么要做个好虫呢?
世界如何对待他,他就如何对待世界而已,别的方法,他也不会。
路德维希站在他身后,手指捻了捻他脖子背后的碎发,“头发长了。明天让机器虫给你剪一剪。”
“不用。”
路德维希罔若未闻,“前两年西街那家关门的花糕店,你还记得吗?你说很可惜,前段时间我找到了那家店的糕点师,过几天他会来卡林顿家任职,到时候带给你吃。”
塔伦闭着眼,皱着眉头,“我不要。”
“好久没有出门了。等你身体好点了,想去看海吗?”
塔伦拍开他的手,“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沉默下来,走到他面前,眼神沉静地盯着他。
他爱的虫好像被关在了一个日益腐败的躯壳内,虫豸啃噬着他的心智与灵魂,好像被困在轮椅上的不止是孱弱的身体,还有很多东西,很多鲜活的过去和未尽的爱恨,在这些年里燃烧着,如今终于快要变回一捧灰了。
路德维希缓缓低下身,单膝跪在他的轮椅前,双手托起他搭在扶手上的手,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那苍白的手背上,“殿下,就当可怜我吧。”
就当可怜我这些年不明所以的偏执,可怜我水中捞月的执着吧。
塔伦觉得,自己面对这只雄虫的时候才是最绝望的,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开始这场悲剧就注定了,他的过去也毁了路德维希的未来,他身边的所有虫最后都能从他的死里或多或少地获利,只有路德维希,除了经年的折磨一无所有。
在他们发现塔伦是雄虫的那一天,在塔伦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残存的少到可怜的精神力的时候,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分崩离析了,他用一种很可怖地神情看着自己的双手,路德维希同样诧异,却不敢上前。
塔伦枯瘦的手指动了动,才缓慢地、极轻地贴上路德维希的脸,“恨我吗?让你浪费了一生。”
路德维希说,“恨死了。你就当我现在是在报复你吧。”
过了很久之后,路德维希慢慢地站起来,然后将塔伦的身体从轮椅上托起来,露出一截肌肉萎缩的小腿,异常凸起的钙化灶像石子嵌入地面一样镶嵌在有些绀青的皮肤内部,很快这一点裸露又被毯子完全包住。
“你该休息了。”路德维希说,“我说了,你睡着了我就走。”
塔伦也没有力气再跟他争辩什么,把脸埋在被子里睡了。
路德维希等到他完全入睡,看了一会儿他的后脑勺,才轻轻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