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孟瑶脊背瞬间绷紧,冷汗几乎要沁出,但他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苦涩与痛心:
“回宗主,此事……是弟子毕生之辱。弟子确是金光善外室所出,也曾心存妄想,前去认亲。
奈何……金宗主嫌弟子出身微贱,辱及亡母,将弟子从金麟台长阶踢下,宣称从未有过此子。”
他抬起头,眼中适时泛起一丝被羞辱后的愤恨,
“自那日起,弟子便知,兰陵金氏并非我的归处。唯有宗主不嫌弟子鄙陋,予以立足之地。
弟子孟瑶此生,只效忠宗主,只效忠温氏。前尘污秽,早已断净。”
他言辞恳切,情态逼真,将一个备受屈辱,转而全心投靠的私生子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温若寒静静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甚至缓缓点了点头,似是被这番“肺腑之言”打动。
孟瑶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下些许。看来,这一关……
就在他心神微弛的刹那,温若寒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如同闲聊,却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称呼:
“敛芳尊。”
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在孟瑶头顶!
他心头一震,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无边的惊骇几乎冲破理智。
电光石火间,他强行压下了所有异样,迅速换上了一副茫然无措、不解其意的神情,但那一瞬间最真实的反应,已然被座上的温若寒尽收眼底。
温若寒嘴角缓缓勾起,那是一抹充满玩味的冷笑。
“敛芳尊,”
他慢条斯理地重复,每个字都像冰碴,砸在孟瑶骤然冰凉的心上,
“原名孟瑶,忍辱负重,潜入岐山,卧底三载,伺机接近本座,后得本座看重,收为亲传弟子,传递情报无数……”
他略作停顿,欣赏着孟瑶血色尽失的脸,
“最终趁魏无羡牵制本座之时,一击背刺,功成身退。射日之征首功,荣归金麟台,认祖归宗,赐名——金光瑶。本座说的,可对?”
“宗、宗主!”
孟瑶“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先前所有的镇定与表演,在对方洞悉一切的目光下粉碎殆尽。他伏低身体,声音颤抖,却又拼命挤出忠诚的调子,
“弟子不知宗主从何处听得此等荒谬之言!前世……前世弟子或有行差踏错,但那皆是形势所迫,金光善以生父之名胁迫利诱,弟子一时糊涂!但这一世截然不同!
宗主明鉴,弟子重生以来,未曾与兰陵有半分勾结,所思所想皆为温氏!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弟子愿立下最恶毒的血誓,此生若有二心,必受万鬼噬魂,永世不得超生!只求宗主信我这一次!”
他赌咒发誓,言辞凄厉恳切,将一切推给前世的“胁迫”与“糊涂”,极力标榜今生的“清醒”与“忠诚”。
温若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演,脸上始终挂着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既不打断,也不表态,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场有趣的戏剧。
直到孟瑶说得声嘶力竭,殿内只剩地火呜咽和他粗重的喘息时,温若寒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
“哦?对金氏如此深恶痛绝,对金光善此人,更是恨之入骨了?”
“是!是!”
孟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
“此人凉薄无耻,不配为父!弟子恨不能……”
“既如此,”
温若寒打断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本座便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亲自一雪前耻,也表一表你对温氏的忠心。”
孟瑶心头一跳,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明日,你点齐一千修士,由你亲自率领,突袭金麟台。”
温若寒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本座要你,亲手斩杀金光善,尸首带回岐山。你可能做到?”
攻打金麟台?斩杀金光善?
孟瑶脑中嗡鸣,这无异于将他放在火上炙烤!无论成败,他都彻底断了回归金氏的路,甚至可能直接面对前世熟悉的那些金家修士……
但此刻,他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能!弟子定不负宗主所托!必擒杀……金光善,献于宗主座下!”
他几乎是立刻叩首领命,语气斩钉截铁,又是一番慷慨激昂的保证。
温若寒似乎终于“满意”了,挥挥手:“下去准备吧。”
“是!谢宗主信任!”
孟瑶如蒙大赦,强撑着发软的双腿,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了炎阳殿。
直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大殿,被山风一吹,他才惊觉后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殿内,温若寒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
“派人混进那一千修士里,”
他对阴影处的心腹淡淡吩咐,
“盯紧他。若他攻城有异,或试图与金氏传递消息……格杀勿论。”
“是!” 心腹凛然应命。
“还有,”
温若寒指尖敲击着扶手,
“撤回所有搜寻魏无羡和岐黄温氏的人手。既然他们这一世识趣,自己躲远了,本座也懒得费神。一个无心争霸的孤狼,和一群只想苟活的医者,无关大局。不过……”
他眼中寒光一闪,
“那个云梦江氏的少主,继续找,加派人手。本座倒真想看看,这个踩着恩人和兄弟尸骨上位的少主,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属下明白!”
心腹领命而去。
温若寒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地火映照着他半明半暗的脸庞,嘴角缓缓扯出一丝冷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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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金麟台。
孟瑶率领一千温氏精锐悄无声息地潜入,专攻守备疏漏之处。待金麟台警钟炸响时,他们已如利刃般直抵主殿广场。
“敌袭!是温氏的人!”
“拦住他们!”
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金麟台瞬间沸腾,无数火把亮起,脚步声、呼喝声、兵刃出鞘声乱成一片。
“阿瑶?!”
金光善在亲卫簇拥下,仓皇地冲出主殿,看清为首之人时,瞳孔骤缩,脸色煞白。
这一世重生,他原以为能再如前世般,坐享这个私生子筹谋的战果,却不想这孽种竟率温氏兵马杀回来了!
“我的好父亲,别来无恙啊。”
孟瑶停下脚步,脸上带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温宗主命我前来,向您问安。”
“逆子!你竟敢引狼入室!”
金光善又惊又怒,厉声嘶吼,
“金氏子弟听令!诛杀此子者,赏黄金万两,晋升核心长老!”
重赏之下,金氏修士蜂拥而上,却被训练有素的温氏死士层层阻截。金光善身侧护卫迅速结起大阵,金光流转,固若金汤。
孟瑶冷眼审视战局。他对这座大阵太熟悉了——前世为金光善做尽阴私之事,早已摸清其灵力运转的关窍。
趁温氏死士强攻致阵光微黯时,他身形一闪,一剑刺向大阵灵力流转的节点,大阵剧烈震颤,露出一道缝隙。
“拦住他!”金光善骇然失色。
数十名温氏死士趁机突入阵中,拼死缠住金光善身侧护卫。护卫被逼离的刹那,孟瑶已带着几名死士,如鬼魅般掠至金光善面前。
“阿瑶……”
金光善强挤笑容,声音发颤,
“你我终究是父子,血浓于水啊!温若寒残暴不仁,不如此刻与我联手,金氏未来便是你的!”
孟瑶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满是嘲讽:
“父亲,你以为我还是前世那个渴望父爱、任你摆布的孟瑶吗?”
他手腕一沉,剑尖直指金光善咽喉:
“温宗主要你的命。这一剑,是替母亲还您的。”
剑出,简单一刺,却凝聚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怨恨、屈辱、不甘。
金光善惊恐瞪大眼,下意识侧身闪避。
“嗤——”
剑锋刺入左胸,偏了心脏半寸。
鲜血喷溅,染红了孟瑶的侧脸。
就在抽剑急退的瞬间,孟瑶肩头看似不经意地迎向一名金氏修士仓促刺来的剑锋——
“嚓!”
左肩衣袍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绽开,鲜血顷刻浸透半边衣袖。他闷哼一声,身形却毫不停滞,借着这一剑的力道加速疾退,在那几名死士护卫下迅速撤回阵中。
很好,这一剑伤得恰到好处——既显出战况惨烈、他已尽力,又不会危及根本,更不会影响日后行动。
“撤!”
孟瑶抹去溅到脸上的血,冷声下令,左肩的伤痛让他额角渗出细汗,脸色却依旧平静。
温氏死士应声结阵断后,炎火符轰然爆散,烈焰阻住追兵。待火光稍熄,那一千人已如潮水般退入夜色,消失无踪。
金光善捂着胸口踉跄后退,死死盯着孟瑶消失的方向,面容扭曲:
“孟瑶——!你这娼妓之子!贱种!畜生!本座发誓……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将你娘挫骨扬灰——!!”
凄厉的咒骂在夜空中回荡,却已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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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天炎阳殿。
孟瑶踏进殿门时,左肩的伤口已重新包扎过,换了件干净的浅色衣袍,只是脸色依旧苍白,行动间隐隐透出伤后的滞涩。
“宗主,弟子复命。”
他单膝跪地,低头时肩线几不可察地绷紧,
“突袭金麟台,杀敌三百有余,重伤金光善左胸。弟子修为不足,未能取其性命,反受一剑……请宗主责罚。”
温若寒正斜倚在玄铁大座中,指尖一下下叩着扶手,闻言抬眼看向他。目光掠过孟瑶苍白的脸,在他左肩顿了顿,却什么也没问。
“金光善那老狐狸,终于舍得拼命了。”他慢悠悠道,“你做得不错。”
“谢宗主。”孟瑶垂首。
“不过,” 温若寒话锋一转,“那一剑原本能刺得更准吧?为何留手了?”
孟瑶背脊微僵,声音却平稳:“金光善虽修为不济,却也不会站着不动任人宰割。弟子能近身已属侥幸,不敢贪功冒进。”
“是吗?” 温若寒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下去养伤吧。三日后,随军出征。”
“是。”
退出炎阳殿,孟瑶走在晨光中,才发觉背后已湿透。
温若寒信了吗?
或许信了,或许没有。但至少,他暂时安全了。
他伸手轻按在左肩伤处。
疼。
但疼才能记住。
记住这乱世中,无人可信,无人可依。
殿内,温若寒在孟瑶离开后,缓缓靠回座中。地火映着他半明半暗的脸,看不清表情。
一道黑影自旁侧帷幕后转出,正是他的心腹。
“宗主,” 心腹低声道,“他肩上的伤……”
“看见了。”
温若寒打断他,语气听不出情绪,
“伤得恰到好处,不致命,不废手,养一个月就能痊愈——孟瑶从来都这么会算计。”
影卫顿了顿:“那为何还留他?”
“为何不留?”
温若寒抬眼,眸中映着地火的幽光,
“一把会自己找角度、懂得避锋芒的刀,用起来才顺手。至于这刀刃朝向哪里——”
他指尖轻叩扶手,声音沉缓:
“盯紧他。伤愈之后,派他去赤水原前线。那边战事正紧,本座倒要看看,这把刀……究竟有多利。”
“是。”
黑影悄无声息地退下。
温若寒独坐殿中,许久,极轻地嗤笑一声。
“孟瑶……金光瑶……”
“你不是总喜欢躲在幕后,两边谋划,日后好随时翻盘吗,我倒是想看看,这一世,你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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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麟台遭受重创,金光善重伤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百家之中炸开。
紧接着,便是兰陵金氏正式宣告参与射日之征的檄文——措辞华丽激愤,姿态却难掩仓促与狼狈。
“金家……终于下水了。”
“可不是么,被温若寒逼到这份上,再缩着头,怕是要被生吞了。”
“也好,多一家是一份力。”
议事散后,几个小家主聚在廊下低声交谈,语气里透着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隐有一丝幸灾乐祸。
是了,少了个云梦江氏又如何?如今金氏顶上,论修士数量、资源储备,与前世的战力相比,并无太大差距。
他们面上挂着假惺惺的惋惜,眼底却藏着算计得逞的光。乱世之中,多一个挡箭的,总是好的。
清河不净世,书房。
聂明玦将战报重重拍在案上,虎目之中却是难得闪过一丝快意:
“金光善那老狐狸,终究是躲不过!金氏既已表态,我联军东线压力可减三分。曦臣,此乃良机!”
蓝曦臣静坐一侧,面上却不见轻松。他抬眼望向聂明玦,声音沉缓:
“大哥所言甚是。金氏参战,于大局确有助益。只是……金光瑶此举,是当真决意投靠温氏了。”
话音里并无犹豫,却像压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聂明玦面色一凛,沉声道:
“路是他自己选的。即是敌人,便不必留情。眼下战局未定,我们需先顾好眼前。”
蓝曦臣默然点头,不再多言。
聂怀桑静静立在一旁,手中折扇轻抵下颌,嘴角似有若无地弯了弯。
金家被拖下水了。
这就够了。
温若寒早晚会知道前世之事——重生者岂止一二?流言如风,但凡有心,总能捕捉到痕迹。
他只是……让这风,吹得稍早了些,方向也更准了些。
那份精心整理、不着痕迹送至岐山的“敛芳尊生平”,此刻想必已化作炎阳殿中一缕幽火,烧在温若寒心头,也烧断了孟瑶所有退路。
聂怀桑缓缓展开折扇,素白扇面上墨迹淋漓,画的是远山淡雾,亭台依稀,这还是以前拿与魏兄共同鉴赏的那一柄呢.....
他目光落在山径深处,仿佛透过纸面,看见了另一局棋。
射日之征胜负尚未可知。
但无论结局如何,金氏都再难如前世那般——于温氏覆灭之际保存精锐,坐收渔利,一跃登顶百家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