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在莱茵防线上空翻涌,黎明前的黑暗总是如此漫长。
不过正好,他也可以借此休息一会。
艾伦倚在刚修复的魔导防爆墙凹陷处,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似乎是陷入了短暂的休憩。
远处未散尽的硝烟被热浪蒸腾成扭曲的纱幔,残破的阵地上,布满蜂窝状的石笼网工事,速凝混凝土的新茬在暮色中泛着青灰色冷光。
阿尔法小队的队员,再加上一个沉默的维尔汀,几人围坐在一处相对干净的地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们说队长小时候会不会也这么凶?”哈罗德用火机点燃一支皱巴巴的烟卷,火星照亮他鼻梁上的新鲜擦伤。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气呛得他咳嗽两声,随后屈起裹着渗血绷带的膝盖,撞了撞身旁正仔细擦拭狙击枪镜片的欧文斯。
“嘿,欧文斯,你说呢?”
“我打赌队长在孤儿院那会儿,肯定就是那种把抢糖吃的小鬼揍进医疗室的狠角色。”
欧文斯头也不抬,声音平淡无波,“或许吧,不过我猜他揍完人,大概会把糖抢过来自己吃掉。”
哈罗德一愣,随即嘿嘿笑了起来,“有道理!”
希尔正在测试观测水晶的手顿了顿,点点火光从她银灰色发梢淌过,在摊开的战术地图上投下细碎斑点。
“队长的孤儿院是教会直属的福利院,”她低头将坐标尺推近半格,声音轻轻的,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圣典》第七章二十六条明确规定,每人每日配给糖量不得超过十克。”
“而且,就连我们魔导士的培育学校,都不一定每周能分到糖果,更别说福利院了。”
听到这话,维尔汀蜷缩在弹药箱后的阴影里,缠着止血绷带的手指微微收紧。
童年的记忆实在算不上美好,除了训练就是各种严苛的测试,还有永远不够分的食物。
她瞥了希尔一眼,想起在培育学校时,自己偷偷省下的糖果塞给这个总是怯生生的女孩,虽然最后总是被希尔固执地分掉一半。
“还真是这样。”“不过希尔那时候不也很喜欢吃糖吗?”维尔汀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又迅速敛去。
空气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直默默保养着佩剑的马迪尔中尉,动作也停滞在半空,竖起耳朵听着年轻人的谈话。
人老了,话就多了起来,可年轻人大多不爱听老家伙絮叨往事,做个安静的倾听者倒也不错,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没完全被这残酷的战场淘汰。
“才十克?”哈罗德夸张地比划着一个最小的军用罐头大小,“那点糖,连喂战壕里的耗子塞牙缝都不够!”
“难怪队长对巧克力补给那么执着……”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因为他看到艾伦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卸除了厚重装甲的少年指挥官,身形显得格外单薄,但那份静默中潜藏的锐利,仍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利剑。
“那是因为队长有低血糖,补充能量是必须的,你不知道吗?”希尔没好气地瞪了哈罗德一眼。
哈罗德挠了挠后脑勺,脸上满是茫然,“我以为……小孩子都喜欢吃糖,这不是很正常嘛。”
“我表弟也超爱吃……”
远处传来履带碾过碎石的沉重咯吱声,三辆装载着“石笼网战壕模块”的魔导工程车正缓缓驶向最前沿的阵地。
士兵们低声咒骂着,将沉重的沙袋奋力垒在临时挖掘的Z型战壕拐角,汗水和污泥顺着他们的下颌汇成肮脏的溪流。
就在众人讨论着各自的童年回忆,以及这该死的军队生活时。
艾伦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黑色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天穹边际隐约的闪电。
或许那里有法兰夜航轰炸机群也说不定。
艾伦突然开口加入到谈话中。
“我偷过埃文斯牧师的蜂蜜。”他伸出手,接住空中缓缓飘落的灰烬,任其从指缝间簌簌而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偷窃在圣典中可是重罪,不过考虑到艾伦当时的年龄与环境,众人同样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大事。
只是希尔手中的观测水晶,恰好映出了艾伦嘴角那一闪即逝的弧度,那笑容有些生涩,像从未被使用过的锈蚀齿轮,在艰难地尝试着咬合。
她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明明队长是笑了,为什么看起来却那么僵硬,甚至……有点让人心疼?
“哈罗德,你说错了哦。”艾伦摇了摇头,撕开一支军用巧克力棒,慢慢塞进嘴里。
“我可不是那种,能追着别人打的家伙。”
能?
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用词,一时间都有些遐想,难道队长小时候被人欺负得很惨?
只是艾伦接下来的话,很快就打消了他们的胡乱猜测。
“有一点没错,我的确很喜欢甜食,就算是偷吃埃文斯牧师偷偷藏起来的蜂蜜,被发现了,修女或者牧师也不会真的处罚我。”
“但这份小小的偏爱,并不代表我在福利院有什么超然的地位。”
“恰恰相反,在大家普遍饿肚子的时候,一个后来加入的家伙,身体又比同龄人瘦弱,自然就成了某些人排挤和欺负的对象。”
当然,拥有成熟灵魂的艾伦,还不至于真的和小屁孩们斤斤计较。
“那后来呢?后面怎么样了?!”哈罗德立刻凑近了些,满脸写着好奇,催促着艾伦继续。
艾伦环视一周,发现包括马迪尔中尉在内,所有人都是一副“快说快说”的表情,连欧文斯都停下了擦枪的动作。
他似乎觉得这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便随手从旁边捡起一堆废弃的记录纸页,在手中摊开。
“倒不是我突然觉醒了什么神奇的力量,那时候我还不会任何术式呢,会的仅仅是一些基础的祷告词。”
“只是,和那些无所事事、只知道抱团取暖或者欺负弱小的家伙不同,我一有空就会去帮助嬷嬷们做些杂活,比如打扫、搬运东西。”
“然后,我会从她们那里讨要一些没人要的废弃报纸或者旧书页。”
“利用这些纸张,我不仅能了解到一些外界的事情,虽然大多是过时的消息,但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强。”
“看完之后,我还会把它们做成各种各样的小玩具,送给福利院里的其他孩子玩。”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指灵活地翻飞,很快,几张废纸就在他手中变成了形态各异的小玩意儿。
“要知道,虽然他们会因为饥饿和无聊而拉帮结派,但人心不是铁板一块,毕竟大家都吃不饱穿不暖。”
“哪有那么多心思天天盯着我一个人欺负?况且,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小屁孩罢了。”
小屁孩?难道那时候的你就不是了吗?
众人心里默默吐槽,但谁也没有开口打断,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用如此轻松聊天的方式,了解到这位在战场上如同恶魔般残忍、暴力,令人极度恐惧的艾伦·路德维尔的另一面。
“不可否认的是,那些小玩意儿,大家都挺喜欢的。”
“比如这个,”艾伦拿起一只用报纸折成的、栩栩如生的纸青蛙,“用它换一点干面包皮,或者让某个家伙闭嘴一下午,还是挺划算的。”
“就这样,我有了不少‘盟友’,至少他们不会再主动来找我的麻烦。”
艾伦将手中的纸飞机、纸青蛙、纸船、纸做的小手枪,甚至还有一个可以套在手指上的纸爪子……等几个小玩具摆在众人面前的弹药箱盖上。
看着这些虽然简陋却异常精巧的小玩具,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倍感惊讶。
“哇!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队长,你好厉害啊!”
“教教我呗?这个纸飞机看起来能飞很远!”
哈罗德和希尔几乎是同时伸手,在艾伦略带无奈的瞪视下,一人抢走一只纸飞机,另一人拿起了那只纸青蛙,好奇地摆弄起来。
“都多大的人了,我看你们俩才是没长大的孩子!”艾伦没好气地说道。
“呃,队长。”哈罗德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这些确实挺有意思的啊。”
似乎“男人至死是少年”这句话,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应验。
就连一直沉默的欧文斯,也忍不住拿起那支纸手枪比划了一下,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
有家人孩子的马迪尔中尉,看着这些纸玩具,眼中也流露出几分好奇,“艾伦队长,这些个小东西,你是怎么想到的?”
“报纸上……应该没有教这个的吧?”
“或许是‘神’给予我的试炼吧。”艾伦站起身,拍了拍作战服上沾染的泥土和灰尘。
这些折纸的知识和技巧,确实是他脑海中那些属于“曾经的艾伦”的记忆碎片中的一部分。
尽管他也十分奇怪,难不成原身其实也是穿越者?
“神的试炼?”
听到如此中二又带着点小孩子气的发言,哈罗德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声惊得废墟间几只正在觅食的渡鸦扑棱棱飞起。
维尔汀怔怔地望着少年指挥官被摇曳篝火拉长的影子,恍惚间,她好像看到艾伦的影子与远处教堂残壁上模糊的彩绘玻璃圣徒像,发生了某种微妙的重叠。
马迪尔中尉往篝火里添了一把枯枝,橘黄色的火焰倏然蹿高了一截,将众人被硝烟熏黑的脸庞镀上了一层跃动的光芒。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沉寂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