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东城墙之上,曾国藩神色凝重。
只见胞弟曾国荃领着数千溃兵,狼狈不堪地涌进长沙城。
不久,阿弥岭的周凤山、水师的黄翼升也先后逃入城中。
经清点,阿弥岭损失不到千人,其余兵力皆随周凤山撤进长沙。
而水师战船,尽被西贼击毁或缴获,仅数百人侥幸入城。
不过,水师本就与西贼实力悬殊,曾国藩对此,倒也未觉太过意外。
最令他痛心的,是五里牌之战。
五里牌原有的守军,加上曾国荃、李元度带去的援军,共计九千余人,此番逃回城内的不过三千余人。
曾国荃肩部被刺刀划伤,医生正在紧急救治;李元度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此前湘军好不容易鼓起的士气,经此一役,如遭当头棒喝。
整个长沙城士气低迷,人心惶惶。
那些曾喜欢吹嘘、夸耀勇武之辈,在西军犀利战力面前,终于认清了双方差距,不敢再轻易与西军言战。
到了下午,数只风筝从西军阵地腾空而起,下面吊着小袋子。
当风筝飞到长沙城头,捆绑小袋子的火线燃尽,百来封信如雪花般飘进长沙城内。
长沙城内读书人众多,自然不乏读信之人。
原来,这是左宗棠写给曾国藩的书信。
左宗棠见湘军死伤惨重,念及同乡情谊,心生怜悯。
故将湘军的死伤人员,安置在东门外五六百米的野地里。
他在信中恳请曾国藩,派人将这些人接进城,妥善收殓安葬死者、医治伤员。
信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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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曾涤生书
涤生麾下鉴:
烽燧蔽日,血沃岳麓;湘流呜咽,魂断残阳。
两军交兵,各为其主,然恻隐之德,圣贤同遵。
贵部将士浴血鏖战,力竭而败,诚为壮烈。
今有数千死伤者委顿东门,创痍遍野,哀鸿彻天。
我军野戍荒郊,药石匮竭;而长沙城内,医馆充盈,棺椁齐备。
公若存仁恕之心,当速遣人收殓亡者,疗治伤者,免其曝骨于野,存者饮痛待毙。
宗棠本湘阴鄙士,桑梓情切。 睹乡亲子弟枕骸锋镝,枉作劫灰,五内如焚!故犯锋相告,为争士卒一线生机。
若公执意闭城相拒,坐视同乡血化磷碧,冤沉湘水。
则天下皆见:曾国藩者,假仁饰义于庙堂,豺狼嗜血于黎庶!
昔孔圣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公素以理学自诩,今暴虐若此,岂非自绝于圣贤之道?
我军旌旗所指,本为除腐朽之清廷:苛政剥民若刍狗,谄夷赔款如弃屣!
凡西军过境,秋毫勿犯;田亩还民,赋税减免。
所求者,共和昭日月,平等贯乾坤,使耕者廪实,幼者蒙庠。
公纵顽抗天兵,忍见湘楚父老,永堕水火耶?
存亡决于俄顷,仁暴判在公心。星火燎原,岂嗜血能遏!
天视民听,在公一念;若开城恤伤,犹可全令名于后世;若铁肠拒命,必留恶谥于汗青!
涕泣陈词,惟公裁之。
顺颂戎安。
左宗棠 顿首。
四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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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读完信,怒火中烧,命人将信件全部收缴,并下令谁敢私藏,就以通贼论处。
随后,他与刘蓉、郭嵩焘等幕僚,匆忙走向东侧城墙。
登上城墙,果见东城门外,数千名湘军死伤者,被西贼摆放得整整齐齐。
城墙上数千湘军士兵见状,并未发炮攻击。
一来西军送回的是湘军死伤人员,直接开炮有违良心;二来距离较远,只能装实弹射击,且命中率极低。
郭嵩焘看着城墙上默默注视这一切的千余湘军,向曾国藩劝谏道:“抚台,尽快派人下去,把这些人接回来,否则城中军心民心将尽失。”
曾国藩心中羞恼难当,恨不得下令城墙上的炮兵,将湘军死伤者炸得粉碎,但面上只是淡淡骂了一句:“这左季高,心思何其歹毒!”
曾国藩一贯以残酷高压手段,彰显决心;与之相反,西军却处处展现仁恕悲悯。
若派人接回这些人,死去的还好说,可那些活着的呢?
他们算不算降贼?毕竟他们没有力战而亡,不符合曾国藩的要求。
但若判定他们为降贼,又难以说服满城湘军。
毕竟他们是受伤力尽被俘,若如此都被视为通贼,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投降。
而且左宗棠信中说得明白,他们野外行军,医药匮乏,稍有行伍常识之人,都知道这是实话。
他身为长沙府人,念及乡梓之情,不忍见湘军士卒惨死。
在以血缘、同乡、师生为纽带的湘军里,这种浓浓的同乡之情,必获高度认同,属政治正确。
想必会有不少湘军私下感叹:“这左季高,到底还是咱湖南人。”
然而,若不追究伤兵责任,此前发布的诸多与西贼势不两立的政策,便会出现裂痕。
且将这些死伤人员接进城,湘军在城外大败的消息,将无法隐瞒,这对城内军心士气,会造成极大打击。
此外,还需消耗城内宝贵的人力和医药资源,来照顾、救治伤兵。
而西贼不仅节省了药材,还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就在曾国藩犹豫不决时,刘蓉在旁催促:“抚台,至少先派人下去看看。”并以眼神示意。
曾国藩回过神来,见城墙上的湘军士卒,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等待他的决断。
他无奈叹气,命令一个哨官带十来个湘军,用吊篮吊下城墙,渡过护城河,前往湘军死伤停放地。
五里牌小高地上的西贼,并未为难他们,未派一兵一卒骚扰,也未发一枪一弹。
那十几个湘军走到地方,仔细查看死伤者后,匆匆跑回,被守军吊上城墙。
那哨官跪在曾国藩面前,急切汇报道:“大人,确实是我们的人。请大人尽快派人,将他们抬进城救治,否则很多兄弟就没救了。”
曾国藩无奈,却不敢开城门,只得让人找来绳索,赶制数十绳梯,放下四五百人下城去,将湘军死伤者吊进城来。
西贼依旧一边修筑工事,一边看着他们救人,未加阻拦。
直到傍晚,死伤人员才全部被抬进城。
然而,郭嵩焘的汇报,却让曾国藩差点吐血:“抚台,伤者全是重伤或四肢残缺者,即便救治好,也难再上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