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昌府,平湖县。
作为整个徐州最南端、最贴近南境的治下之县,这里曾经是江南道的一颗明珠。
南境未乱之时,商路通达,无数满载着丝绸、茶叶、瓷器的商队自此北上,又有无数携带北地皮货、矿石的行商由此南下,川流不息的财富洪流,将这座徐州边境小县浇灌得富庶异常。
然而,那都已是半年前的旧景了。
自朝廷与南境的战火燃起,这条黄金商道便被彻底切断。如今的平湖县,恍若被抽走了魂魄的美人,只剩下一副空洞而萧条的躯壳。
两天后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平湖县斑驳的城墙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添了几分寂寥。
城门楼上,几个本该站岗的守城兵,正没骨头似的席地而坐,聚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地闲聊着。
“听说了吗?城西老刘家的布庄,昨天也关门了。这仗再打下去,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一个满脸黑痣的士兵,一边剔着牙,一边抱怨道。
“可不是嘛!”另一个瘦高个接过话头,往地上啐了一口,“以前那些南边的商队多大方,随手漏点过路钱,都够咱们兄弟去春风楼喝一壶好酒。现在倒好,别说油水,这个月的军饷都还被刘都统以‘战时军费紧张’为由,给克扣了两成!”
怨声载道间,负责城门的什长王老三打着一个大大的哈欠,从门楼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本就生得肥头大耳,如今没了油水,整个人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只剩下满脸的褶子。
“嚷嚷什么?!”他有气无力地呵斥了一声,“都给老子站直了!让府城里来的官爷看到你们这副德行,又得挨一顿板子!”
话虽如此,他自己却也靠在了墙垛上,眼神涣散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官道,只觉得这日子过得比寡妇守灵还无趣。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种因长久和平与近期萧条而共同滋生的、深入骨髓的懈怠,早已将这座边城的城防腐蚀得千疮百孔。
与此同时,平湖县外三里处,一处足以藏下千军万马的隐蔽密林之中。
气氛却与城头的懒散截然不同,充满了诡异的肃杀。
鞠义麾下,以治军严明、铁面无私而着称的校尉魏定,正板着一张堪比锅底的黑脸,对着眼前六百名神凛军的精锐士兵训话。
这六百人,个个都是经历过澜沧关血战的百战老兵,即便只是简单的站立,身上那股子杀伐之气也足以让寻常人胆寒。
可此刻,魏定对他们的要求,却与“精锐”二字背道而驰。
“都听清楚了!”魏定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把你们的甲胄,都给老子穿得松松垮垮!系带解开几个,胸甲歪到一边去!还有你们手里的兵器,都换成这些!”
他一指旁边堆积如山的破烂兵刃,那都是从北玄军尸体上缴获来的,五花八门,锈迹斑斑。
“脸上!都给老子抹上泥巴和锅灰!要多脏有多脏!我不要你们的队列,不要你们的纪律!今天,你们就是一群饿疯了、从没吃过饱饭的山贼!”
魏定甚至亲自上前,一把抓过一名士兵的衣领,将他挺拔的站姿扯得歪歪扭扭,又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示范道:“走路要这样!要像个地痞流氓!一会儿冲锋的时候,谁也不许结阵,谁也不许沉默,给老子鬼哭狼嚎!怎么难听怎么叫!”
“谁要是还敢走出我神凛军的步伐,还敢透出一丁点儿精兵的模样,军法处置!”
士兵们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他们这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之士,竟然要被逼着去扮演一群乌合之众?
但军令如山,不容置喙。
片刻之后,林中便出现了一副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一群南境最精锐的战士,正笨拙地互相帮忙,将彼此打扮成最邋遢、最不堪的模样。
很快,一支由三百名骑兵和三百名步卒组成的“山贼”大军,便新鲜出炉了。
“出发!”
随着魏定一声令下,这支怪异的军队冲出了密林,朝着平湖县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三百名骑兵仗着马快,一窝蜂地冲在了最前面,马术好的甚至在马上手舞足蹈,炫耀着蹩脚的骑术。
后面的三百名步兵则追得气喘吁吁,队形歪七扭八,零零散散,仿佛随时都会散伙。
他们手中挥舞着各种破烂的旗帜,有些干脆就是从身上撕下来的布条,嘴里更是发出各种意义不明的怪叫,像哭又像笑,在寂静的官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这哪里是军队冲锋,分明就是一场为了抢食而奔跑的闹剧。
“敌……敌袭——!”
平湖县的城楼上,一名年轻的士兵第一个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抓起挂在一旁的铜锣,用尽全身力气敲了起来。
“铛!铛!铛!”
刺耳的警锣声划破了午后的宁静,声音都因恐惧而变了调。
整个城头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什长王老三一个激灵,肥胖的身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连滚带爬地冲到墙垛边,向下望去。
只一眼,他便吓得魂飞魄散。
黑压压数百人,正怪叫着向城墙冲来!
“关门!快关城门!”王老三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滚石!檑木!都给老子准备好!快!”
城头上顿时一片鸡飞狗跳,士兵们慌不择路地跑动着,有的去找城门钥匙,有的去搬运守城器械,撞成一团,叫骂声不绝于耳,尽显其疏于战备的真实水平。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之中,趴在墙垛上死死盯着下方的王老三,脸上的表情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那极致的惊恐,慢慢地被一丝困惑所取代。
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遍。
没错啊,是几百号人,也确实是冲着城墙来的。可……可这队形,这装备,这气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那跑在最前面的骑兵,一个个歪在马背上,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后面那些步兵,跑得东倒西歪,别说军阵了,连一条直线都凑不出来。他们手里的家伙更是千奇百怪,菜刀、木棍、生锈的铁矛……甚至还有人扛着一把锄头。
这……这他娘的是在过家家吗?
王老三脸上的惊恐,终于彻底转变成了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笑。
他直起身,一巴掌拍在旁边一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年轻士兵的后脑勺上,指着城下那群“乌合之众”,放声大笑起来:
“都给老子看清楚了!一个个吓得跟死了爹娘一样!这是哪门子的敌军?!”
“一群连站都站不稳的叫花子!肯定是附近哪个山头的土匪饿昏了头,想来咱们这儿碰碰运气,打打秋风!”
城头上的士兵们闻言,纷纷壮着胆子探头看去。当他们看清了那支“敌军”的真实面貌后,先是面面相觑,随即,一阵响亮的哄笑声,便在城楼上爆发开来,将先前那紧张到凝固的气氛冲得荡然无存。
王老三甚至都懒得再派人去府城发什么紧急军情了。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城下遥遥地啐了一口,准备在晚上呈送给乐昌府的例行公文中,用他那狗屁不通的文笔,轻描淡写地记上这么一笔:
“今日有流匪数百叩关,未敢近城,见我军军容之盛,已自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