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关,山势连绵,林海如涛。
这里是徐州地界的南端门户,再往北,便是沃野千里的平原。
自南境燃起战火以来,这片区域却恍若世外桃源,山下的官道上,往来的商队络绎不绝,马蹄声与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和平安定的景象。
没人知道,就在这片看似宁静的山林之中,正潜伏着一头足以吞噬天地的沉默猛虎。
一万名神凛军将士,如同一万尊冰冷的雕像,悄无声息地散布在密林深处。他们衔枚摘铃,马裹铁蹄,冰冷的铠甲与周围的树影融为一体。
士兵们席地而坐,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兵刃,或是就着冰冷的溪水啃食着干硬的面饼,压抑的杀气仿佛要将林中的空气都凝结成冰。
鞠义一身玄甲,立于山巅一块巨石之上,寒风将他身后黑色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神情凝重,锐利的目光越过山下的官道,投向遥远的北方。
他深知,一万大军藏于此地已是极限,自己这些人马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再往前,就是一马平川,大军行踪将彻底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
就在此时,一名肩扛锄头,身形矫健的“民夫”,不紧不慢地从官道上脱离商队,走入了通往山林的小径。
“站住!”
两名潜伏在暗处的哨兵,如同鬼魅般现身,手中的短戟交叉,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民夫”黝黑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沙哑而独特的韵律,缓缓念道:
“青箬笠,绿蓑衣。”
两名哨兵眼神一凛,其中一人立刻沉声对上了下句:
“斜风细雨不须归。”
暗号无误。
哨兵脸上的警惕瞬间化为恭敬,立刻侧身让开道路:“大人,将军已等候多时。”
“民夫”点了点头,将锄头往肩上一搭,步履沉稳地向着山林深处走去。
鞠义临时搭建的简陋中军帐内,那“民夫”摘下了头上的破旧斗笠,露出一张精悍干练、饱经风霜的脸。
他身上那股属于庄稼人的质朴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精悍与锐利。
他对着帐中主位上的鞠义,单膝跪地,动作标准无比。
“卑职锦衣卫百户周原,参见鞠将军!”
“免礼。”鞠义抬了抬手,直入主题,“情况如何?”
“回将军!”周原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密信,双手奉上,“徐州境内,至今未有任何戒备,上至都督府,下至州县,皆以为战事尚远。自此向北六十里,便是徐州南大门——乐昌府。”
他顿了顿,将自己探听到的关键情报,言简意赅地汇报出来:“乐昌知府,乃一酒囊饭袋,不足为虑。但驻守此地的兵马都统刘劲,是祁振一手提拔的心腹,此人不好酒色,不好钱财,唯独酷爱兵法,为人谨慎多谋,治军严谨,堪称一员智将。他手下虽只有五千兵马,但若被他提前察觉我军意图,紧闭城门,据城而守,以乐昌府之坚,恐会给我军造成巨大麻烦。”
鞠义接过密信,缓缓展开,一边看,一边听着周仓的汇报,眉头渐渐锁紧。
一个将帅无能的徐州,却在门户之地,安插了这么一个棘手的人物。
……
当天深夜,陈平关外,另一支更为庞大的军队,如同黑色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涌入了这片山林。
李嗣业率领着一万五千神怒军主力,终于抵达。
两支在黑夜中奔袭了数百里的孤军,在这寂静的山林中,完成了历史性的会师。
鞠义的中军帐,此刻灯火通明。
李嗣业、鞠义,以及那名锦衣卫百户周原,三人正围着一幅在地上铺开的、极其简陋的地图。
李嗣业将一封刚刚由信鸽加急送来的密信,递给了鞠义。
“这是荀明千户对祁振本人的评判。”
鞠义接过,一目十行地扫过,信上是荀明那刚劲有力的字迹,对那位江南道最高军事统帅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眼高过顶,志大才疏。为人看似高傲,实则胆小怕事。平日拥兵自重,以宿将自居,然未历血战,若以雷霆之势击其要害,必首尾难顾,心胆俱裂。”
看罢,鞠义脸上也露出了然的神色。他将两份情报——一份关于乐昌府的战术细节,一份关于徐州主帅的性格弱点——并排放在一起。
敌人的虚实,已然尽在掌握。
“鞠将军,”李嗣业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眸子,此刻闪烁着慑人的寒光,“乐昌府城防坚固,又有刘劲这等智将坐镇,强攻,乃是下策。你有何计较?”
帐内,陷入了片刻的沉寂,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鞠义的目光,在那幅简陋的地图上反复逡巡,最终,停留在了代表乐昌府的那个墨点之外,一处名为“鹰愁涧”的险要之地。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与他沉默性格不符的、狡黠而冰冷的寒芒。
“李将军,刘劲既为智将,便必定多思多疑。”
“我军远道而来,在他眼中,必然是人困马乏的疲敝之师。若想让他放弃坚城之利,主动出城,只有一个办法……”
他没有把计策完全说透,只是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的“鹰愁涧”处,重重一点。
“……让他看到一个他无法拒绝,且自认为是必胜的战机!”
李嗣业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他那张素来刚毅冷峻的脸上,竟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意。
两位当世名将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场针对“智将”刘劲的心理战,一场旨在诱敌出城的伏击之计,已在这间小小的军帐之内,悄然成型。
而数十里外,那座灯火通明的乐昌府,对此,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