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皱眉:“你若还想走,便和我一起离开。”
顾辞低声重复。
“一起离开...”
十七起身走到床边坐下,认真道:“云梦城外百里山林,瑾川和你说过的。你要是...不知道去哪,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顾辞望着窗外摇晃的树影,眼神恍惚。
三年来他对沈怀卿一片赤诚,可不管如何做他都得不到一丝信任。
于是失望离开。
可...
昨日那个吻...
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沈怀卿的仇快报完,自己这个罪人之子,还有什么资格留在他身边?可若真要走,他又能去哪儿?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归。
云梦城的百里山林吗?
他可以去吗?
去了后,当真不会后悔就此离开吗?
他永远做不到恨沈怀卿。
三年来的折磨,随着昨晚的吻竟也都消散了。顾辞心乱,十七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可他的心却系在沈怀卿身上。
十七见他沉默,轻叹一声:“你伤还没好,不必急着决定。”
顾辞低声道:“好。”
——
三日后。
杨太守伏诛的消息传回,城中守军群龙无首,朝廷派来的新官尚未到任,整座城陷入短暂的混乱。
所有勾结的官员无一例外,全被抄家。
沈怀卿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暗沉的天际,神色淡漠。
温瑾川站在他身侧,递过一壶酒。
“有人为保命,交代了萧成天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切都结束了。”
沈怀卿接过酒壶闭了闭眼,他转身看向城内。
仰头灌下一口辛辣的酒液,喉间灼烧般的痛感让他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城墙上的大风吹乱了他的衣袍,也吹散了这些年积压的阴霾。
他望着城内的街巷,恍惚间,好似又看到了十一年前刚来永安城时。
“瑾川。”他嗓音很低,带着几分醉意,“你说... ...人这一生,是不是总在失去后才懂得后悔?”
温瑾川侧目看他,没有回答。
他与十七也是百般磨炼。
他也曾差点将十七弄丢...
好在...过程难堪,但结局是好。
沈怀卿自嘲笑出声:“爹娘死时,我无能为力。我恨杀我爹娘的人,恨顾庆海...可到头来才发现,我真正恨的,只是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他闭上眼,脑海中全是顾辞的模样。
三年前那句为你而来还历历在目。可他竟充耳不闻。
把他困在身边,折磨他、羞辱他,以为这样就能平息心里的恨。
可谁知那人竟从未有过怨言,如今大仇得报,他却突然没了方向。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沈怀卿指尖摩挲着酒壶把手,眼底映着城内逐渐亮起的灯火。
“不知道,看顾辞吧。”
温瑾川挑眉:“他若要走?”
“那便跟着。”
沈怀卿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他去哪,我去哪。”
夜风掠过城墙,温瑾川望着挚友被月光勾勒的侧影,忽然发现他比往日还要沧桑。
明明大仇已报,却不见任何欣喜。
沈怀卿忽地看向温瑾川,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温瑾川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我得离开一趟。”沈怀卿声音低了几分,“去办件事。”
“顾辞不知道?”
沈怀卿摇头:“此事未必能成,先别告诉他。”他顿了顿,“你们先带他去百里山林,七日内,我必到。”
温瑾川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只道:“别迟了。”
沈怀卿扯了扯嘴角,转身跃下城墙,身影很快融进夜色里。
衙门内
烛火通明,案卷堆积。
萧子安坐在主位,眉眼尽显疲倦。
待最后一案处理完毕,才松了一口气。
抬手想要揉眉尾时,身后有人抢先一步替他轻按。
“真是让我心疼。”
白倾尘还是那副不着调的模样,萧子安翻了个白眼。
眉尾两端的手指力度恰到好处,没一会疲倦感便消散许多。
“这次,能不能和我回宫?”萧子安问。
白倾尘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在案桌上一扣。
萧子安竟下意识起身,与他面对面而站。
白倾尘顺势坐下,姿态散漫,可那气场足以震慑白余人。
他抬眸,笑意浅浅:“陛下这是做什么?”
萧子安眸色微暗,声音放轻:“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朕是皇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朕弄不来的。”
白倾尘似笑非笑:“萧子安,你方才这段话和先帝有何不同?”
空气凝滞一瞬。
萧子安眉头微蹙,眼底闪过几抹不解。
他并不觉得自己所言有错:帝王之位,本就该坐拥天下万物,更何况他从未像先帝那般暴虐昏聩。
白倾尘的指尖划过案上卷宗,墨迹未干的斩立决朱批刺目。
“知道我为何不愿随你入宫么?我是说过宫中规矩多,不适合我。可也不全是。”他忽然轻笑:“因为啊...龙椅会吃人。”
白倾尘忽然挑起下巴,动作轻佻,继续道:“你又可知,我为何会倾心于你?”
“你以为魔教教主是那么好当的吗?父亲死后,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位置,我不得不日夜苦修,才能守住父亲留下的基业。这些年来,我手上沾的血,连自己都记不清了... ...直到遇见你。\"
“初见时,你那般从容自若;相处日久,更见你淡泊名利。你活成了我向往却永远无法企及的模样,我怎能不为你倾心?可如今你坐上这位子才一年光景,竟已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视作理所当然......”
萧子安愣神。
“朕...”
喉结滚动间,他瞥见铜镜中自己的倒影。
纹冕冠下,那张脸不知何时已变得和记忆里先帝怒斥臣子时如此相似。
白倾尘指尖一顿,恍惚间想起初见时萧子安青衣执卷的模样。
那时阶前新雪未扫,自己带着目的接近。而他立在梅树下冲自己笑,连带着满院寒香都成了陪衬。
“所以这次... ...”萧子安喉头发紧,“你还是不愿随我进宫?”
闻言,白倾尘突然咧嘴笑出声。
他伸手替年轻帝王正了正歪斜的玉冠:“不,我去。”
指尖顺着头顶路滑到对方紧绷的颈侧,“总得有人看着你,我可不能让你变成先帝那样,把自己活生生毁了。”
萧子安愣神。
白倾尘抓住他手腕将人拽进怀里,朱笔滚落在地,溅到了帝王的裙摆。
“当真?”
“当真。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你事事都听我的。”
萧子安蹙眉:“朕是皇上,怎能... ...”
“还有,”不等萧子安说完,白倾尘又立即道:“以后私下在我面前,你不许称自己为朕,我不喜欢。”
萧子安不说话。
白倾尘勾起嘴角笑道:“无妨,你不答应... ...”
“好。”
或许是怕白倾尘反悔, 萧子安立即答应。
眸色微动有些局促,意识到失态后恢复了原有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少有的妥协:“只要不关乎百姓安危、朝纲法度... ...朕... ...我都可听你的。”
最后那个我字说得极轻,像是从唇齿间小心翼翼挤出来的珍宝。
白倾尘眼底倏然亮起笑意,指尖顺着萧子安紧绷的脊线滑下,最后停在腰封玉扣上轻轻一勾:“我是不是像话本里祸国殃民的妖妃。”
萧子安冷哼,可看着他如名字般的容貌失神道:“你若是女儿身,说不定还真是。”
白倾尘闻言大笑:“那陛下可要小心了,我最擅长的就是吸人精气。”
说罢忽然贴近。
萧子安耳尖瞬间染上薄红,强作镇定地推开他:“胡闹!这是衙门正堂... ...”
话音未落,朝堂外响起些许脚步声。
白倾尘身形一闪已退回原位,顺手捞起滚落的朱笔搁回笔山。
待衙役进来禀报时,只见萧子安正襟危坐,而白倾尘倚在窗边把玩着奏折,好似方才的暧昧从未发生过。
“何事?”
衙役俯身禀报:“宛城新任太守已至驿馆,明日便可交接政务。\"
萧子安颔首,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知道了。”
待衙役退下,他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长叹:“一切...都结束了。”
白倾尘倚着雕花窗棂,手中奏折收拢:“是啊,结束了。”
晚风穿过他指间,带走了案头最后一缕墨香。
第二日,天光微亮。
萧子安披衣起身,启程之时他定在了午时三刻。
洗漱一番后径直去到了十七房门。
木门轻掩,抬手敲响后便推门而入。
屋内,十七半蹲替温瑾川穿靴,听见动静,两人同时抬头。
温瑾川刚要行礼,萧子安摆了摆手:“免了。”
“是要回天陵了?”温瑾川整了整袖口。
萧子安目光从十七身上移开:“午时启程。”他顿了顿,“你们不随我一道?”
“不了,我要带十七去见我爹娘。”
温瑾川嘴角挂着笑,案几上的茶盏冒着热气,十七安静地斟满两杯。
两人刚落座,房门又被推开。白倾尘裹着一身晨露进来,径直往席间一坐。十七默不作声地添了第三盏茶。
萧子安看着十七娴熟的动作,眉头微蹙。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然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多说。温瑾川你听好了,好好待他,不然我不会饶了你。”
“放心,”白倾尘轻啜着茶打断,“瑾川他欺负不了十七的。”
他促狭地眨眨眼,“你们是不知道,在天陵时他和我一同铲除梵天宗混进来的细作,那手段可是凶狠至极。没人能欺负得了他。”
十七闻言白了他一眼:“白教主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白倾尘失笑:“我倒喜欢看你狠厉决绝的模样。你呀,就只在瑾川和你哥面前装成个小白兔。”
十七尴尬的撇嘴,故意转向萧子安道,“陛下在这,白教主还是守点规矩的好。”
萧子安立即上道,放下茶盏故意摆出冷脸:
“注意言辞。”
白倾尘一脸无奈:“好好好,到底是亲兄弟。”他抬手搭向温瑾川肩头:“瑾川啊,十七有当今天子撑腰,你日后可得小心些咯!”
话落,十七脸色更难看了。
萧子安瞪了他一眼正色道:“你们先出去,我有事与瑾川单独说。”
白倾尘闻言,手中的茶盏停在半空,眉头一挑:“我才刚坐下,连口热茶都没喝完。”
“倾尘。”
萧子安淡淡唤了一声,四目相对。
白倾尘与他对视片刻,终究败下阵来。他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与十七退出了房门。
待二人离开,萧子安神色骤然严肃:“温瑾川,我以他兄长的身份警告你,若敢欺负他...”
温瑾川满脸委屈:“我哪敢?”
“方才你没手吗?”萧子安冷声道,“十七不是下人。”
温瑾川突然露出得意的笑:“你以为是我让他做的?”
他压低声音,“他在望月山庄被宁夫人打压二十年,在他骨子里做这些,是会得到主人满意。更何况...”说到这时,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他只对我这样。陛下不必在意。”
萧子安盯着他看了半晌,终是摇头轻笑:“罢了。”起身时袍角扫过案几,“照顾好他。”
“自然。”温瑾川郑重点头。
萧子安叹了口气,罢了。十七愿意,他也不好说什么。
忽然问道:“沈阁主现在何处?倒也算得上江湖中可交的朋友。”
温瑾川笑道:“他有私事提前离开了,还托我向你请罪”
萧子安摆了摆手:“无妨,江湖人自有江湖事。”
两人又寒暄几句,宅院外的军队已经整装待发。
他还得去趟衙门处理一些最后的琐事。
萧子安起身,温瑾川随行相送。
院门外,禁军列阵,白倾尘早已骑在马上,见他们出来,懒散地抬了抬手。
萧子安翻身上马,回望温瑾川,目光在他身侧的十七身上停留片刻,终是未再多言,只留下一句:
“十七,常进宫。父皇他也很想你”
十七眼皮轻颤,随后点了点头。
马蹄扬起尘土,天子仪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