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方定福忍不住问:“叶姑娘不会是早就知道了吧?”
叶时言笑得无害:“怎会?您看这契上的墨,都是今早上才写的呢!”
方定福没说话,心里暗想,契是刚拟的,人怕是早早就放过来的。
他多少有点埋怨叶时言,这么个品性的男人,不好好看着,放到这边祸害他女儿是吧?
可他也知道这埋怨毫无道理,人是宁儿自己死活要嫁的,没有赵锦泽,以后也会有刘锦泽王锦泽。
如今他倒是更能体会叶时言为何要挑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入赘了,可不就是好拿捏么?
就凭赵锦泽那心眼子,真有了爹娘靠山,指不定过上几年,方家的家产都要被他算计了去。
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一同出了门。
门一响,赵锦泽如触电一般松开了方宁的手,快步迎了上去:“时言……”
他忽地怔住了,目光落在叶时言平坦的腰身上,脱口而出:“你、你不是怀了身子么?”
“哦,郎中诊错了。”叶时言云淡风轻地说。
赵锦泽的面色难看,他想质问她为何不告诉自己,又想骂那郎中是庸医。
可理智告诉他,眼下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时言,我们能不能私下说几句话……”
叶时言打断了他:“不必了,我已经将你送给了方小姐,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赵锦泽一时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只当她还在生气:“时言,你听我解释……”
叶时言一脸欣慰,拍了拍他的肩:“以后和方小姐好好过日子。”
说完,她风一样地走了。
赵锦泽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夫君……”
一只胳膊挽了上来,他骤然回过神来,紧紧抱住了方宁。
看着那毫不犹豫远去的背影,方宁目光复杂。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乡野村妇……
她盛装而来,一路上打了无数腹稿,誓要压她一头。
可她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挥挥手便走了。
就好像、就好像她一心想要争夺的夫君,在她眼里,什么都算不上一样。
方宁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发现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同她争,反而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送你了”。
这让她觉得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忽然方宁感到肩上一凉。
她愕然:“夫君?你怎么哭了?”
赵锦泽依旧死死地抱着她,将脸埋在了她的肩头。
“我只是……”他喃喃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他已经失去一个了,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按说他应当高兴才是,他不再是叶家赘婿了,成了方家的乘龙快婿,有温柔美丽,又只忠于他的妻子,可……
可他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她方才走的时候毫不留恋,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赵锦泽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只有这样他才能尚且保存一分理智,不至于立刻追上去,跪着认错,求她原谅自己。
他紧紧咬着牙,唇舌间都是血腥味。
“我没事,”他说,“一想到以后我们之间终于没有阻碍了,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
方宁“嗯”了一声,温柔地在他背上拍了拍。
很奇怪,夫君以后就属于她一个人了,可她并没有很高兴。
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
……
方家与叶家的生意,最初受到了许多人的质疑和反对。
但方定福是方家这一代的家主,他决定的事,旁人谁说都没有用。
“等着瞧吧,方家这矿山怕是保不住了。”许多人私底下都在说。
可等到了年底,看着白花花的银子,那些反对声都烟消云散了。
仅仅是半年的功夫,方家就分到了三百万余两的银子。
方定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连看了好几遍。
“方会长,账册在这里。”
来的是个青年,高眉深目,容貌俊朗,似乎有外族血统,开口却是一口流利的官话。
他微笑着对方定福说:“我家小姐说,今年太仓促,许多渠道尚未打通,等明年,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方定福的声音有些颤抖:“这……还能更多?”
青年说:“自然是能的,不过还有些事要方会长配合。”
“好说,好说!”方定福连连说。
……
赵锦泽再见到叶时言,距他成亲已经过去了三年。
他坐在席上,远远地看着与方定福推杯换盏的女子,心中难免恍惚了一下。
这三年里,他过得算不上好。
方家人心疼方宁,连带着对他也算大方,从来不会短了他平日里的花销。
可他们会仔细盘问他每一笔钱都花在了什么地方,虽然当面不曾说,但若是钱花在了自己身上,他们难免会流露出不满的神情。
赵锦泽有些受不住了,同方定福提起,想要离开锦州去闯荡。
不等方定福开口,方慷就冷笑道:“去别处干嘛,再去勾搭富家小姐?”
一句话便堵得他哑口无言。
而方宁,自从生了孩子之后,也不像从前一般对他温柔体贴了。
不,或许应该说,自从那日见了叶时言一面之后,她就变了。
她对他疏离了许多。
有一回她去相熟的夫人家赴宴,回来的时候喝醉了酒,赵锦泽搀着她,她却一把推开了他。
“旁人问我你是做什么的,我都没脸说!”她怒气冲冲地说,“你太丢人了,难怪她不要你!”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了赵锦泽的心上,后来她酒醒了没再提,他也没说。
回想起来,他觉得比之从前,这三年他活得更像个赘婿。
方宁在一旁冷哼了一声,赵锦泽默默收回目光低下了头。
散了席之后,方宁上了马车,他借口有话同岳父说,悄悄守在了院子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时言!”他从藏身的柱子后大步出来,挡在了叶时言身前,语无伦次地说,“时言,这些年你、你过得怎么样?我很想你,当年是我错了,我不该惹你生气,我、我……”
不待叶时言发话,高大英俊的青年就挡在了他们中间。
“他是谁?”青年问道,“小姐认识他?”
叶时言漫不经心地点头:“算是吧。”
赵锦泽心头一窒:算是——他们做了那么多年夫妻,她、她竟只说算是认识?
“时言,我真的知错了!”他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你能不能原谅我?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不会惹你生气了!”
“啧,”青年的脸上带了几分醋意,“哪来的老男人,在这里撒泼打滚的。”
老男人?!
赵锦泽顿时心头火起,他正值壮年,怎么就成了老男人?
可再看眼前的青年,分明就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桀骜不驯的眼神让他凭空感受到了几分危险,仿佛他再靠近,他就会立刻拔剑刺向他。
赵锦泽怂了,他不敢靠前,只好苦苦求着叶时言:“时言,我们从前的情谊,难道你都忘了么?你还说要和我生个孩子……”
“方会长,您来了。”叶时言忽然看着他身后说。
赵锦泽周身一僵,他慢慢转过头,看到方定福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方宁正在他旁边站着,目光莫测地看着他。
方定福沉着脸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方才席上我也喝了不少酒,”叶时言打了个哈欠,“就先回去休息了。”
她绕过赵锦泽继续往前走,青年连忙蹲下身子:“我背你。”
“成。”叶时言伏到他的背上。
赵锦泽听到他们两个的对话。
青年说:“你当真说过要同他生孩子?”
叶时言说:“骗他的,随口一说罢了。”
青年说:“你只能同我生孩子。”
叶时言问:“吃醋了?”
青年“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没有孩子,我怕你哪天不要我。”
叶时言就笑:“你乖乖的,我不会亏待你。”
两人就这么走远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方宁的声音让赵锦泽回过神来。
他立刻上前一步,想要握她的手:“宁儿,你听我解释,我只是觉得当年有些对不住……”
“啪”的一声,方宁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和离吧,”她断然道,“赵锦泽,我不想和你过下去了!”
赵锦泽急了:“宁儿,你想好了!我们还有儿子,你总不能叫儿子出生便没有了爹!”
方宁冷笑:“你这个当爹的有什么用?花着我方家的钱,惦记着你从前的妻主,我儿子有你这样一个爹,往后才当真是抬不起头来!”
她飞快对方定福说:“爹,我想好了,我不要他了。往后孩子改姓为方,我要同他和离!”
方定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他“哈哈”笑了两声。
“好,好!宁儿,你终于想明白了!”方定福高兴地说,“明日爹就带你去官府!”
赵锦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赶出去的了。
方家还算厚道,给了他一些盘缠,让他离开锦州。
他站在雪地里,一时悔,一时恨,一时又发了狠。
“莫欺少年穷,”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叫你们这些看不起我的人都跪在我——”
一柄大刀兜头砍下,几个山匪砍翻了他,抢走了他身上的包袱。
“呦,还是个有钱人!”他们把他的衣裳也扒了,嘻嘻哈哈地走了。
赵锦泽倒在血泊里,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活了这些年,还是只是押镖时被劫匪砍伤,临死之前的一场幻梦。
“时言,”他喃喃地叫着这个名字,最终没了气息,“时言……”
大雪纷纷落下,天地间一片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