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慧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林芝的那片荒野。
不是模糊的意念,而是切肤的、带着高原凛冽气息的回归。那片天地仿佛被巨大的、沉默的蓝宝石穹窿覆盖着,风掠过裸露的岩石和低伏的草甸,发出一种空旷而古老的呜咽。空气稀薄而清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晶碎裂般的微痛,却又奇异地涤荡肺腑。目之所及,是连绵起伏的、仿佛凝固了千万年时光的黛色山峦,它们沉默地矗立在天际线,如同大地的脊梁,披着终年不化的皑皑雪冠,在稀薄的日光下闪烁着冷冽而孤寂的银芒。
然后,她的视线无可抗拒地被牵引至那片湖泊。
那是梦里的那片湖泊。它安静地躺在荒野的怀抱中,像一块被天神失手遗落人间的巨大翡翠,又或是大地深处一枚澄澈无瑕的瞳仁,倒映着整个苍穹的流云与寂寥。
湖水并非静止,而是在微风的吹拂下,荡漾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每一次波动都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影——有时是深邃的孔雀蓝,有时是剔透的祖母绿,边缘处则融化成一圈圈温柔如雾的浅碧,无声地舔舐着岸边光滑圆润的卵石。
湖水的清澈是惊心动魄的,仿佛能一眼望穿亘古的时光,直抵那幽深水底沉淀的、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的砾石。水面上蒸腾着稀薄的、几乎透明的寒气,如同精灵的呼吸,在阳光下氤氲出梦幻的光晕。岸边的湿地上,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摇曳着纤细的腰肢,紫的、黄的、白的,星星点点,如同散落的星辰,点缀着这片遗世独立的静谧。
就在这梦幻般的湖光山色中央,她和他,赤裸相对。
程慧赤足站在冰冷的岸边,鹅卵石的凉意透过脚心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感。微风吹拂着她散落的发丝,轻轻搔弄着肩颈裸露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而云丹多吉,就站在湖心深处。湖水温柔地环抱着他,只及他的腰际。水珠顺着他古铜色的、线条紧实流畅的脊背缓缓滑落,在阳光下闪耀着蜜金色的光芒,如同液态的琥珀。
他正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涉水向她走来。湖水在他身前温柔地分开,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又在他身后悄然合拢,仿佛不忍打扰这神圣的跋涉。他的目光,穿过水汽氤氲的薄纱,如同两道灼热的阳光,牢牢地锁定了她,那眼神里饱含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命力,纯粹、炽热、不容置疑,穿透了梦境与现实的重重帷幕,直接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近了,更近了。他终于抵达了她的面前,湖水只没及他的小腿。他伸出骨节分明却异常有力的左手,指尖带着湖水的微凉,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那触感是如此真实——指腹带着薄茧,摩挲过她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奇异的电流般的麻痒。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或是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梦境。
然后,他俯下身。他的气息,混合着高原阳光的干燥、湖水清冽的微腥,以及一种独属于他的、如同松柏与大地般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他的吻落了下来。那不是试探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积蓄已久的、磅礴而深沉的力量,如同山洪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同孤寂的星辰终于找到了运行的轨迹。他的唇瓣温暖而干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辗转厮磨,撬开了她的唇齿,引领她沉入一个只有彼此气息交融的、深邃而灼热的漩涡。
他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用力地、毫无缝隙地拥入怀中。他的胸膛坚实而滚烫,紧贴着她的柔软,两颗心脏隔着薄薄的皮肉疯狂地撞击着彼此,那擂鼓般的共鸣声几乎淹没了周遭的一切。她感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震颤,传递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要将彼此融为一体的决绝力量。湖水温柔地拍打着他们相拥的身躯,冰冷的触感与肌肤相接的滚烫形成了奇妙的交响,空气里弥漫着水汽、阳光、泥土和彼此汗水蒸腾出的、令人晕眩的迷醉气息。
就在这迷醉的深渊里,就在她几乎要彻底融化在他怀抱中的时刻,程慧的眼角余光,下意识地、本能地掠过他的右肩。
那里,本该是同样强健臂膀的地方,此刻却……
空荡荡。
只有一截灰扑扑的、粗布质地的藏袍袖子,被风吹得微微鼓荡,像一面破败的、宣告着某种永恒缺失的旗帜,无力地垂落着。那刺目的空荡,像一个冰冷、黑暗、瞬间张开的巨大黑洞,带着现实世界最残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眼前这片由湖水、阳光和激情编织而成的金色梦幻。
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般腥气的恐惧,如同最毒的蛇,猛地噬咬住了她的心脏!
“不——!”
一声无声的尖叫在她灵魂深处炸响。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被欺骗和亵渎的巨大惊骇与愤怒,猛地推开了那个前一秒还让她沉醉不已的温暖怀抱!
力量之大,让云丹多吉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湖水四溅,他脸上那深情的、炽热的表情瞬间凝固,被愕然和难以置信取代,眼神深处碎裂开一片茫然与痛楚。
就在这猛力一推的瞬间——
程慧倏然睁开了双眼!
梦境的湖光山色、水汽氤氲、肌肤相亲的滚烫触感,如同退潮般急速褪去、消散,只留下心口处剧烈而空洞的悸痛,和指尖残留的、仿佛触摸过冰冷湖水的湿冷幻觉。
眼前,不是林芝荒野的碧水蓝天。
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是裸露的山岩,覆盖着一层潮湿滑腻的苔藓。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侵入肌肤,让她瞬间清醒。头顶没有温暖的阳光,只有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树冠层,将外界的光线过滤成一片阴郁、幽暗的深绿。空气沉重而潮湿,弥漫着浓烈的、带着腐烂气息的草木、泥土和菌类的混合气味,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冰冷的、带着微小水珠的雾霭。
四周是参天古木,虬结的树根如同巨蟒般盘踞在地面,扭曲的枝桠在昏暗的光线中伸展,像无数鬼魅的手臂。远处传来不知名鸟兽断续而凄厉的鸣叫,更添几分原始山林的荒凉与死寂。月光艰难地穿透几处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惨白而破碎的光斑,如同散落的纸钱。
而她,正和一个身影相对而立,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微弱气息拂过面颊。
不是梦中那充满阳光与生命力的云丹多吉。
是那个独臂的老僧。
他枯槁的身形裹在一件沾满泥污、边缘已经破烂的暗褐色旧僧袍里,如同一截被雷火劈中、又在阴湿林地里腐朽了百年的枯木。那张脸在幽暗的林间光线中显得尤为可怖——皮肤是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深褐色,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颧骨和下颌,如同揉皱后又风干了的粗糙树皮。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纵横交错,每一道都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行将就木的疲惫。眼眶深陷,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毫无生气的玻璃弹子,嵌在枯骨般的眼窝里,几乎看不到任何属于活人的神采。嘴唇干瘪灰败,微微向内塌陷。最令人作呕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味——一种混合了陈年汗垢、湿透的腐木、泥土深处霉菌的腥甜,以及某种类似于动物巢穴排泄物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朽恶臭,在林间潮湿的空气中凝滞不散,如同有形的触手般缠绕着程慧,钻入她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直冲脑髓。
程慧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被排山倒海的记忆碎片和生理性的强烈不适淹没。
就在刚才!就在那迷离的梦境里!她竟然和眼前这个散发着腐朽恶臭、如同刚从千年古墓或野兽巢穴里爬出来的干枯老僧……激吻?拥抱?肌肤相亲?
那唇齿交缠的滚烫触感瞬间变得冰冷滑腻,仿佛舔舐过布满尸苔的朽木;那紧拥的力量感瞬间化作枯枝缠绕般的禁锢,带着腐殖质的腥气;梦中那阳光般的气息被眼前这浓烈的、如同沼泽深处冒出的沼气般的腐朽恶臭彻底覆盖、吞噬……
“呃——”
一股无法抑制的、强烈的恶心感从胃底翻江倒海般涌起,直冲喉头,让她喉头痉挛,几欲作呕。那不是普通的厌恶,是灵魂深处被最污秽之物玷污、亵渎后引发的剧烈震颤和本能排斥,是美梦被最肮脏的现实瞬间撕裂、践踏所带来的极致反胃。她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脚下湿滑的苔藓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羞耻、愤怒、恐惧、被愚弄的滔天怒火,瞬间点燃了她所有的理智,将那恶心的感觉烧成了冰冷的杀意。
无需思考,无需言语。
在那股恶心感转化为实质呕吐之前,杀意已如林间骤然刮起的阴风般凛冽刺骨。
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只是那双因惊骇和愤怒而睁大的眼眸深处,寒光骤然爆射,如同划破林间黑暗的冰冷刀锋。垂在身侧的右手极其轻微地一抬,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带起几片枯叶无声飘落。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缕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凝聚了极致阴寒与穿透力的无形气劲——如同情人最幽怨的叹息,又如同毒蛇在枯叶堆中吐出的致命信子——悄无声息却又迅疾如电地撕裂沉重潮湿的空气,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直刺向老僧那干枯得如同朽木般的心脏位置!
这记“女人心”,含怒而发,凝聚了她此刻所有翻腾的负面情绪,歹毒而精准,意在瞬间摧毁这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躯壳,彻底抹去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和记忆。
然而,那独臂老僧深陷浑浊的眼珠里,却没有丝毫意外或惊慌。
仿佛他早已在这片腐叶堆积、虫豸滋生的山林深处枯立了千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就在那缕阴寒气劲即将穿透他单薄、沾满污渍的僧袍的刹那,他那两片干瘪灰败的嘴唇,以一种与其衰老躯体极不相称的速度,微微开合了一下。
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奇异韵律的古老音节,如同从地底深处、从腐烂的树根缝隙中幽幽传来:
“唵(om)——”
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重如山的定力,瞬间压过了林间细微的虫鸣。
随着这声佛偈吐出,一道无形的、肉眼无法看见的屏障,如同最澄澈坚固的水晶,又如同沉凝万载的玄冰,瞬间出现在了他枯槁的身躯之前。屏障的边缘似乎微微搅动了周围的空气,让几片飘落的枯叶诡异地悬停、旋转了一瞬。
“嗤!”
那记凝聚了程慧怒火的“女人心”,撞在这无形的屏障之上,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的声响。没有剧烈的能量碰撞,没有炫目的光影,那道阴寒气劲就仿佛泥牛入海,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消融、瓦解、吞噬得干干净净,只在那道无形的屏障上留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空气涟漪,随即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山林间,依旧幽暗阴冷。腐叶的气息依旧浓烈。只有那股令人窒息的腐朽恶臭,程慧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老僧浑浊眼中一丝难以察觉的深邃,证明着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惊心动魄。破碎的月光惨白地映照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孔,一张写满惊怒与疑惑,一张枯槁如死,凝固在这片死寂的山林深处。
“你是个什么鬼东西?”程慧问道。
“我即是我。”老僧说道。
“mmp,说人话。”程慧说道。
“我亦是云丹多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