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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年,岁在丁丑,赤地千里,河洛竭,山泽枯。昊天不吊,降此大戾,三载亢旱,颗粒无收。饿殍枕藉于道,骸骨曝露于野,炊烟断绝,闾阎成墟。易子而析骸者,比比皆是;哀鸿遍野,鸱鸮昼鸣。疠气乘虚,疫疠横行,村落十室九空,宛若鬼域。膏腴之地,尽化修罗之场;升平之世,顿作阿鼻之狱。

太原府治外三十里,有一村落,名唤桑梓里。村中王讳文翰者,乃光绪元年乙亥恩科举人,时年三十有四。王家累世耕读,薄有田产,文翰公仪表堂堂,敦厚知礼,在乡里间颇有清誉,堪称一方翘楚。家中一妻张氏,温婉贤淑;一妾李氏,年轻娇媚。膝下一子一女,子名承嗣,年方十二,聪颖好学;女名玉娘,年仅八龄,天真烂漫。虽世道艰难,幸赖祖荫庇佑,仓廪中尚存些许陈粟杂粮,较之四邻啼饥号寒、辗转沟壑者,王家竟得保一方安宁,恍若乱世孤岛。文翰公素怀仁心,常于粥棚施舍,或解囊周济村中鳏寡及沿途倒毙之流民,虽杯水车薪,亦尽其绵薄。

是日,残阳如血,浸染着枯槁焦黄的天穹,为这死寂的大地涂抹上一层不祥的暗金。王家小院内,因省俭只燃一灯如豆,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方桌。桌上有清粥两碗,杂面饼数枚,咸齑一碟,已是乱世中难得的“佳肴”。文翰公与妻张氏、妾李氏、子承嗣、女玉娘围坐,正欲举箸,享受着这片刻的、近乎奢侈的阖家之宁。承嗣讲述着白日里温书的趣事,玉娘依偎在母亲张氏怀中,李氏则含笑为文翰公布菜。院中枯树无风自动,似有不祥之兆。

倏忽间!

村口犬吠之声凄厉骤起,旋即被一片狂暴的喧嚣吞没!马蹄声、嘶吼声、砸门声、哭喊声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王家院门被巨力撞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承嗣年少,不知利害,闻声起身道:“爹,我去看看。” 文翰公心中警铃大作,未及阻拦,承嗣已快步至门前,拔开了门闩。

门扉洞开!

映入眼帘的不是邻里乡亲,而是一群蓬首垢面、甲胄残破、眼中闪烁着饿狼般凶残绿光的兵匪!为首一个疤面大汉,手中鬼头刀寒光刺目。承嗣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疑问,那疤面大汉狞笑一声,手起刀落!寒光一闪,血箭冲天!一颗犹带惊愕稚气的头颅,竟如熟透的瓜果般滚落尘埃,骨碌碌直滚到文翰公脚边,兀自睁着那双清澈未泯的童眸,温热的鲜血瞬间濡湿了文翰公脚上洁净的青布鞋履!那无头的稚嫩身躯,在门槛前剧烈抽搐数下,方才颓然仆倒。

“我的儿——!” 张氏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非人般的惨嚎!母性本能压倒一切恐惧,她如疯魔般扑向儿子的尸身,全然不顾那如林的刀枪。另一名悍匪早已抢步上前,手中腰刀挟着恶风,自斜上方狠狠劈下!刀锋过处,颈骨断裂之声清晰可闻!张氏的头颅几乎与脖颈分离,仅余一层皮肉相连,歪垂于胸前,鲜血如喷泉般激射而出,溅满了斑驳的土墙、残破的窗棂,甚至有几滴滚烫的血珠,直直溅落在文翰公惨白如纸的脸上!那具温婉的身躯,软软地覆在了爱子冰冷的尸身上。

“娘——!” 玉娘目睹父母兄长的惨状,小小的身躯因极致恐惧而僵直,随即爆发出凄厉欲绝的尖声哭号。这哭声如同利锥,刺痛了兵匪麻木的神经。离她最近的一个独眼悍卒,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手中长矛毒蛇般刺出!噗嗤! 矛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女孩单薄的胸膛,巨大的冲力将她小小的身体狠狠钉在了身后的黄土墙上!玉娘的双腿在空中徒劳地蹬了几下,口中涌出大股鲜血,染红了粗布衣衫,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死死盯着父亲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不解。

“畜生!尔等禽兽不如!” 文翰公肝胆俱碎,血脉逆流,所有的儒雅斯文尽化滔天怒火!他赤手空拳,如同负伤的猛虎,悲吼着扑向那独眼悍卒。然而,一介书生,焉能敌虎狼之师?斜刺里一刀劈来,狠狠砍在他的左肩上,“咔嚓”一声,肩骨碎裂!剧痛钻心,文翰公一个踉跄。未及站稳,脑后恶风又至!一根碗口粗的硬木棍带着千钧之力,结结实实砸在他的后脑之上!“嗡——”一声闷响,颅骨欲裂!眼前顿时金星乱迸,继而一片漆黑,天旋地转。他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扑倒在冰冷刺骨、浸满亲人鲜血的泥地上。

在意识彻底沉沦于无边黑暗深渊的前一刹那,他涣散的余光,模糊地瞥见了令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一幕:几个满脸淫邪、满口黄牙的兵痞,正七手八脚地撕扯着他那姿容尚可、此刻已吓得魂飞魄散、花容失色的小妾李氏。李氏的衣衫被粗暴地撕裂,露出雪白的肌肤,绝望的哭喊与兵匪猥亵的狂笑交织在一起。她被拖曳着,挣扎着,一只绣鞋遗落在地,如同被狂风摧折的残花,踉跄着消失在通往内室卧室的幽暗门洞深处…… 那扇门,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吞噬了最后一丝人间的光明与尊严。无边的黑暗彻底笼罩了王举人,唯余院中枯树上,几只漆黑的乌鸦发出“呱呱”的聒噪,仿佛在为这幕人间至惨奏响最后的丧钟。残阳彻底沉没,天地间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色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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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举人从一片混沌的剧痛中挣扎着醒来,肩头仿佛被烙铁反复炙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刺目的正午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在布满尘灰的地面上投下惨白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烟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他强忍着几乎要吞噬神智的痛楚,用尚能活动的手臂支撑着,一点一点,像一条垂死的蠕虫,爬向昏暗的内室。

内室的门虚掩着,门板上残留着刀劈斧砍的狰狞痕迹。当他的目光终于适应了室内的昏暗,眼前的景象瞬间冻结了他残存的所有暖意——李氏,他那颇有姿色的小妾,此刻衣衫尽碎,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残花,毫无生气地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曾经温润如玉的肌肤,此刻只剩下刺骨的冰凉与僵直。她双目圆睁,空洞地望向屋顶的破洞,仿佛在质问苍天,又似凝固了无尽的惊惧与绝望。王举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巨大的悲恸和肩上的伤痛交织,几乎将他再次拖入黑暗。

他挣扎着,踉跄着站起,每一寸移动都耗尽力气。环顾四周,家徒四壁,触目惊心。盛放微薄存粮的粗陶缸被砸得粉碎,缸底只余几粒散落的、沾着污血的粟米;箱笼柜子全被撬开翻倒,几件稍体面的长衫和仅有的几卷书册被撕扯践踏,散落一地;连灶台上那口生铁锅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一个黑黢黢的灶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嘴。饥饿如同冰冷的毒蛇,早已盘踞在他空空如也的腹中,此刻更是疯狂地噬咬着他的内脏。

他扶着墙壁,颤抖着挪出家门。然而,门外的景象让他彻底坠入冰窟。整个村子,昨日还勉强维系着人烟气息的村庄,此刻已沦为一片死寂的废墟。残垣断壁间冒着缕缕未熄的青烟,焦糊味刺鼻。几具姿势扭曲的尸体横陈在路旁,无人收敛,引来了几只贪婪的乌鸦盘旋聒噪。几户尚存活气的人家,门窗洞开,传出的是同样绝望而微弱的呻吟或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没有呼救,没有喧哗,只有一片劫后余生、濒临崩溃的死寂。王举人的心沉了下去,那点寻求帮助的微末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噗地熄灭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如同行尸走肉。不知是谁牵的头,村子里仅存的、还能挪动的人们,开始麻木地向传闻中或有官府赈济、或有大户施粥的太原方向挪动。王举人裹挟其中,步履蹒跚。迁徙的路上,人间即是炼狱。饥饿是永恒的伴侣,啃噬着每个人的意志。树皮早已被剥光,露出惨白的树干;草根被掘尽,泥土翻飞;偶尔路过的田地,只剩下龟裂的硬土和枯死的禾茬。更可怕的,是如同跗骨之蛆的“兵祸”。有时是溃散的败兵,如蝗虫过境,抢夺最后一点活命的吃食;有时是呼啸而过的捻军马队,裹挟青壮,留下更多的哭嚎与尸体。面对刀光剑影,面对同路人的倒下,王举人只是麻木地绕开,眼神空洞。饿了?就在路边的死尸旁,或翻找别人遗弃的、沾着泥的草根树皮塞进嘴里;找不到?就任由那无休止的饥饿感在腹中翻搅,继续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跟着前面那个同样摇晃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在无尽的黄土路上,走着,走着……灵魂仿佛早已离体,只剩下一具被饥饿和绝望驱动的躯壳。

不知走了多少日夜,熬过了多少生死。终于,一座破败的庙宇出现在视野尽头,残破的飞檐在昏黄的天色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它像沙漠中突兀出现的海市蜃楼,吸引着这群濒死的人。王举人随着人流挤了进去。庙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陈年香火混杂的怪味。神像的金漆早已剥落大半,露出灰暗的泥胎,面容模糊不清。角落里蜷缩着几个同样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流民,眼神呆滞地望着虚空。王举人的闯入,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他们的目光穿透了他,仿佛他只是一缕飘过的、无关紧要的阴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影子。

“饿啊……好饿啊……” 一声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王举人干裂的喉咙深处挤出。这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渴望。他的目光,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牵引,死死地钉在了神像前那张落满厚厚灰尘的供台上。台上,竟还残留着几块早已干硬发黑、不知供奉了多久的粗面馒头,以及几个颜色灰败、萎缩干瘪的野果!

饥饿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残存的理智。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扑了上去!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供台上,他却浑然不觉。布满污垢和裂口的手,疯狂地抓起那些坚硬如石的食物碎块,塞进嘴里。牙齿与干硬的食物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他贪婪地撕咬着,吞咽着,坚硬的碎屑刮擦着食道,带来一阵阵钝痛,但这痛楚竟奇异地被那汹涌的、吞噬一切的饥饿感所淹没。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从塞满食物的喉咙深处,持续不断地发出嘶吼:“饿啊……饿啊……” 那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庙宇中回荡,凄厉而绝望,如同厉鬼的哀嚎。

角落里的人影依旧蜷缩着,对近在咫尺的疯狂进食和嘶吼置若罔闻,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饥饿早已剥夺了他们感知外界的能力,或者说,这景象在这炼狱般的年月,早已司空见惯。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王举人就这样,在残破的神像脚下,在冰冷的供台前,不知疲倦地“吃”着。供台上的东西似乎从未彻底消失,又或者总有些微末的、新的供奉被同样麻木的后来者放下,旋即被他扑食。他的动作越来越僵硬,眼神越来越空洞,唯有那一声声“饿啊……饿啊……”的嘶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诅咒般在这破庙中萦绕不散。他的身体渐渐变得半透明,如同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直到某一天,或许是百年之后,或许是更久,一丝极其微弱、冰冷的清明,如同冰针刺破了混沌的迷雾,骤然出现在王举人那被无尽饥饿填满的意识深处。他“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无法触及实物的“手”,看着身下那具早已化作白骨、覆盖着厚厚灰尘、与供台几乎融为一体的“自己”的遗骸。一个冰冷彻骨的认知,如同惊雷般炸响:他早已死去!不知在多少年前,就在这供台前,在永无止境的饥饿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他那被无边饥饿所扭曲、禁锢的魂魄,竟未曾消散,反而化作了一缕执念深重的“饿鬼”,依附在这座破庙残存的神像之上,靠着那零星飘渺、混杂着绝望祈愿的香火气息,维系着这非生非死的可怖存在!

然而,这迟来的“清醒”,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更绝望的深渊。化作饿鬼的他,终于明白,那腹中焚烧万物的饥饿感,并非源于肉体,而是他魂魄本身无法摆脱的诅咒烙印!无论他“吃”下多少香火、多少意念中的供品,那些东西进入他那由执念构成的、虚无的腹中,便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散无踪,留不下一丝一毫的饱足。那令人疯狂的、啮咬灵魂的空虚饥饿感,一丝一毫也不会减弱!他将永远保持着这副因极度饥饿而枯槁扭曲的鬼相,永远被那焚心蚀骨的“饿”所折磨,在这残破的神像之上,在信徒的祈祷声中,在香火缭绕里,永无止境地重复着扑食、吞咽、嘶吼“饿啊……”的循环。

这,才是他苦难真正的开始——一场永不终结的、比死亡本身更加残酷万倍的永恒饥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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