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杨春开着卡弟拉客,载着几人直奔徐家汇。水根要指路,坐在了副驾驶。侯勇、熊奎和李海波挤在了后座。
车窗外,夜幕像块浸了油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连绵的屋顶上。沿街的路灯稀稀拉拉,昏黄的光晕里浮着飞虫,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柏油路,偶尔有自行车铃“叮铃”响过,骑车人缩着脖子,影子被拉得老长。
街边的店铺大多上了门板,只有零星几家烟纸店还敞着半扇门,煤油灯从门缝里漏出来,映着柜台上堆叠的罐头和纸烟,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盹,被汽车引擎声惊得抬了抬眼,又懒洋洋地垂下去。
穿街过巷时,偶尔能撞见巡捕房的岗亭,挂着盏马灯,两个穿制服的巡捕抱着枪靠在柱子上,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路边的法国梧桐叶被晚风卷着打旋,扫过停在墙根的黄包车,车夫裹着破军毯蹲在车旁,见汽车驶过,只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又把头埋了回去。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几声犬吠,紧接着是日本人的呵斥声,穿透夜色,让空气都紧了几分。
再往前,公共租界的铁丝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网那边的洋房里透出钢琴曲的调子,和这边胡同里飘来的煤炉烟味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别扭。
水根忽然敲了敲车窗:“前面路口拐进公共租界,从公共租界到法租界,走霞飞路,再到徐家汇,这样能避开鬼子宪兵队的巡逻队。”
杨春应声打方向盘,轮胎碾过碎石子,驶上了戈登路。车刚拐进戈登路,像是猛地从昏沉的旧梦里扎进了另一个世界。
华界街头那点昏黄的煤油灯光,到了这儿被成排的霓虹灯抢了风头。
洋行门楣上的灯牌闪着彩光,“利华百货”“大德洋行”的字样在夜色里格外扎眼。
咖啡馆的橱窗镶着一圈粉色霓虹,把玻璃上“coFFEE”的字母映得暖融融的。
甚至连街角的烟纸店,都挂着盏小小的霓虹招牌,红的绿的光裹着玻璃罩子,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打翻了的胭脂盒。
街角的岗亭旁,站着两个裹着红色头巾的印度巡捕,制服上的铜纽扣在霓虹下闪着光。
他们手里的警棍拄在地上,时不时用生硬的中文呵斥着路边扎堆的黄包车夫,唾沫星子随着话音溅在灯影里。
有个车夫想把车往洋行门口挪挪,其中一个阿三猛地扬起警棍,车把上的铜铃被震得“哐当”响,车夫慌忙把车往后退,腰弯得像张弓。
路边的行道树修剪得整整齐齐,树下有穿西装的洋人牵着卷毛狗散步,女人的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笃笃”声清脆,和远处咖啡馆飘来的留声机旋律缠在一起。
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变了,一片歌舞升平。
杨春驶过岗亭时,特意放慢了车速,其中一个印度巡捕斜睨着卡弟拉客的车牌,喉间发出“咕噜”一声,没再多问,只挥了挥警棍示意通行。
后座的熊奎忍不住往窗外瞅,粗声粗气地嘀咕:“这地方,每次来都像是另一个国家。”
车过了戈登路,水根忽然指着窗外一处岗亭说:“看见没?那处岗亭往南,就是法租界的地界了。”
他顿了顿,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说起来,这公共租界原是个大摊子,东区从杨树浦一直连到提篮桥,北区包着虹口那片,再加上咱们现在走的西区,三块地界连得严严实实,走起来顺畅得很。”
“哪承想现在就剩这么点西区了。”水根往车窗外啐了口,声音沉了些,“小鬼子占了上海后,眼睛就盯着租界这块肥肉。
前两年仗打得最凶的时候,他们硬闯进去,实际控制了东区和北区,说是‘代管’,其实就是抢地盘。
现在东区和北区变成了日租界。
能走的,就只剩咱们脚下这块西区了。”
他往南边偏了偏头,“还算好,咱们脚下这块西区,南边就挨着法租界,两条地界像块破布似的拼在一起。
如今小鬼子不敢跟这些老牌大国撕破脸,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明面上挂着‘中立’的牌子,小鬼子不敢明火执仗地闯进来。
当然,暗地里早打成了一锅粥。
鬼子的眼线、军统的、中统的、红党的、各路军阀的、还有那些洋人的密探,扎堆往里头钻,谁都想在这儿捞点好处。
尤其是法租界,法国人死要面子,明面上对鬼子硬气得很。
咱们从这儿穿过去,再进法租界,能少很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