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进来时,戚继光正对着墙上那幅蓟州边防图发呆。
“老爷,”
王夫人声音很轻,
“车马备好了。明日辰时出发。”
戚继光嗯了一声,没回头。
王夫人走到他身边,也看着那幅图。
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敌台、烽燧、营堡,每处都有小字注明修建年月、驻军人数、物资储备。
这是戚继光十几年的心血。
“这些图,”王夫人问。
“留下。”戚继光说,
“带不走,也没必要带。该记得的,都在脑子里了。”
他说得平淡,但张卫国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蜷缩着。
那天晚上,戚继光让张卫国陪他喝了一次酒。
酒是蓟州本地产的烧刀子,烈得很。两人就在书房里,对着烛火,一杯接一杯。
戚继光话很少,只是喝酒。张卫国也不说话,默默陪着。
喝到第三壶时,戚继光忽然开口:
“张卫国,你跟我多少年了?”
“十一年了,大人。”
虽然张卫国的意识只是出现在一些重要的事件中,不过几天而已,但这具身体实打实的十几年了。
“十一年,”戚继光眯起眼,像是在回忆,
“从浙江到蓟州,从剿倭到守边,真快啊。”
他给自己倒满酒,一饮而尽。
“这十一年,我杀了很多人,也救了一些人。”
“修了很多墙,也得罪了很多人,现在回头看看,你说,值吗?”
张卫国握着酒杯,酒液在杯中摇晃。
值吗?
这个问题太大,他答不上来。
“小人觉得,”
他慢慢说,
“大人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
“天地良心。”
戚继光重复这四个字,忽然笑了,笑声里有种说不出的苍凉,
“是啊,对得起天地良心。”
“可天地良心,不顶饭吃,不挡刀枪,更堵不住悠悠众口。”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那幅地图前,伸手抚过上面的线条。
“你看这里,古北口,万历三年修的敌台,那年冬天特别冷,冻死了七个工匠。”
“有个老石匠,儿子前一年死在倭寇手里,他把工钱全捐了,说多修一块砖,可能就少死一个兵。”
“我给他立了块碑,就在敌台下面。”
手指移到另一处。
“这里,喜峰口。万历六年鞑子来犯,守台的把总姓陈,才二十五岁,带着五十个人守了三天,等到了援军。后来他少了一条胳膊,我把他调到后勤,去年他病死了。”
戚继光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但张卫国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这些人都信我,跟着我,把命交给我。”
戚继光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可我现在走了,把他们扔在这里。新来的总兵,呵,怕是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
张卫国喉咙发紧。
他想说不是你的错,想说你已经尽力了,可这些话在现实面前都苍白无力。
戚继光走回桌边,拿起酒壶,发现已经空了。
他晃了晃,放下。
“算了。”
他说,
“不喝了。明天还要赶路。”
张卫国起身:
“大人早些休息。”
走到门口时,戚继光叫住他:
“张卫国。”
“在。”
“你,”
戚继光顿了顿,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跟我去广东,还是,”
“小人跟大人走。”
张卫国说得毫不犹豫。
戚继光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
“好,那你也去休息吧。”
张卫国躬身退出。关上门时,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秋叶落地的声音。
南下的路,比当年北上时萧索得多。
戚继光的官职未变,排场却大不如前。
随行的亲兵只有几十人,车辆简朴,沿途州县接待也多是敷衍了事。
世态炎凉,在官场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夫人一路上很安静,大部分时间待在马车里。
但每到驿站安顿时,她总会亲自查看戚继光的饮食起居,偶尔和他说几句家常话,语气平缓如常。
张卫国知道,这是她独有的安慰方式,不抱怨,不诉苦,只是如常地陪伴。
张卫国自己的心情也很复杂。
一方面,他为戚继光的遭遇感到不公和愤懑。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又隐隐有种终于走到这一步的宿命感。
他知道,戚继光的人生正在滑向既定的终点,而他,是唯一的旁观者。
抵达广东时已是盛夏。
岭南湿热的气候让北方来的士兵很不适应,病倒了好几个。
戚继光自己似乎也不太好,他咳嗽的老毛病加重了,夜里常常咳醒。
广东总兵衙门设在广州。
公务清闲得令人心慌。
每天处理的都是些琐碎事务,某个卫所的军械需要更换,某处海防需要巡查,某股海盗需要清剿。
都是小打小闹,和当年在蓟州动辄关乎国运的边防大事相比,简直是儿戏。
戚继光很快消瘦下去。
不是饿的,是那种精气神被抽走的消瘦。
他依然每天早起,处理公文,巡查防务,但眼睛里没了当年那种锐利的光。
有时候张卫国去书房汇报事情,会发现他对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某天,王夫人把张卫国叫到后院。
“林先生,”
她开门见山,
“老爷的病,你怎么看?”
张卫国斟酌着词句:
“大人是积劳成疾,加上心中郁结,所以久病难愈。”
“郁结,”
王夫人重复这个词,沉默片刻,
“你跟了老爷这么多年,该知道他的性子,有些事,他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来。”
“是。”
“所以我找你。”
王夫人看着张卫国,眼神清澈而坚定,
“我想请你,多陪老爷说说话。说什么都行,聊古论今,谈天说地,哪怕只是闲扯。让他别老是一个人闷着。”
张卫国点头:
“小人明白。”
“还有,”
王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
“这是我托人从琼州寻来的药材,说是对咳疾有益。你懂些医理,看看怎么用合适。”
张卫国接过木盒,打开。里面是几块黑褐色的根茎,散发着一股清苦的气味。
他辨认了一下,大概是某种南方的止咳草药,药性应该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