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华灯初上。深秋的京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淀出一种属于权力与财富的、不动声色的雍容。一辆线条流畅、颜色深邃如墨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过两旁栽满高大银杏的静谧林荫道,车轮碾过飘落的金色扇形叶片,只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优雅而危险的潜行。
车内,冷气无声流淌,带着顶级皮革被精心养护后散发的、淡淡的馨香和昂贵的雪松木香氛气息。隔绝了窗外微凉的秋风,也隔绝了这座城市的烟火气。林雪薇安静地坐在后座,一身量身定制的晚礼服。裙身是极为内敛的烟灰色真丝缎面,光泽如同流动的月光,只在行走间才泛出低调奢华的光泽。剪裁极尽简约,却完美贴合她年轻窈窕的身段,领口处缀着几颗米粒大小、但切割工艺登峰造极的钻石,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偶尔折射出一点冰冷而璀璨的星芒。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和远处若隐若现的、风格各异的深宅大院轮廓上。车窗玻璃映出她精致的侧脸,妆容无懈可击,长睫低垂,眼神却空洞得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这精心雕琢的景致,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
“小姐,今晚的慈善晚宴规格很高,来的都是各界名流和重要的合作伙伴。老爷希望您能多留意观察,学习待人接物的分寸。”副驾驶上,穿着黑色西装、一丝不苟的中年助理陈伯微微侧身,声音平稳得像提前录好的提示音,带着公式化的恭敬。
林雪薇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腿上那个小巧的、同样质地的烟灰色缎面手包,冰凉的缎面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这种“学习”,她早已习以为常,如同呼吸。
车子最终停在一处守卫森严、低调到几乎看不见门牌号码的私人会所门前。巨大的黑色雕花铁门无声滑开,车子驶入一片豁然开朗的园林。奇石流水,古树掩映,几栋融合了东方韵味与现代极简主义风格的低层建筑错落其间,灯火通明,却奇异地隔绝了尘嚣,营造出一种遗世独立的静谧与尊贵。
身着燕尾服的侍者恭敬地拉开车门。林雪薇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那种被严格训练过的、无可挑剔的、带着适度矜持与亲和力的微笑。她搭着陈伯适时伸出的手臂,仪态万方地下了车。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精心铺设的轨道上。
步入主宴会厅的瞬间,柔和而璀璨的光晕笼罩下来。巨大的、由无数颗施华洛世奇水晶串联而成的水晶吊灯从挑高近十米的穹顶垂落,如同倒悬的星河,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巧妙地过滤掉了刺眼的光芒,只留下一种流金般的、暖洋洋的奢华感。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雪茄醇厚的烟丝味、昂贵香水交织的复杂花香调、还有食物即将上桌前那种令人愉悦的、若有似无的诱人气息。背景音乐是现场演奏的弦乐四重奏,莫扎特的G大调小夜曲,舒缓优雅,如同无形的丝绸流淌在衣香鬓影之间。
长条形的餐桌铺着浆洗得笔挺、一尘不染的雪白亚麻桌布,如同一条凝固的冰川。餐桌中央,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巨大的、盛开着各色珍奇兰花的白瓷花樽,花瓣娇嫩欲滴。每套餐具之间的距离都经过精准丈量,银质的刀叉、汤匙、甜品勺,骨瓷的餐盘、汤碗,水晶的酒杯……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昂贵的光泽,按照某种古老而严苛的西方礼仪顺序,排列得如同等待检阅的仪仗队。
林雪薇在父亲林国栋身边落座。林国栋,这位在商界以手腕强硬、眼光精准着称的实业巨子,此刻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黑色定制晚礼服,气度沉稳如山。他正微微侧身,与邻座一位满头银发、气度不凡的老者低声交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成功人士的谦和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
同桌的宾客,非富即贵。有常在财经杂志封面出现的金融大鳄,有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有在国际艺术界享有盛誉的华人收藏家,还有几位气质出众、举止优雅的名媛贵妇。她们或低声细语,或掩口轻笑,羽毛扇、珍珠项链、鸽子蛋大小的宝石戒指……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彰显着身份与身价。林雪薇能感觉到几道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带着对新面孔的好奇和对林家这位独女分量的评估。她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微微颔首致意,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
侍者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无声而迅捷地穿梭。第一道开胃菜是精致的鱼子酱配苏打薄饼。小巧的贝母勺被侍者精准地放在手边。林雪薇姿态优雅地用指尖捏起贝母勺,舀起一小勺闪烁着黑珍珠光泽的鱼子酱,轻轻放在薄饼上,送入口中。咸鲜、冰凉、带着海洋气息的颗粒在舌尖爆开。动作流畅,无可挑剔。她能感觉到父亲眼角的余光似乎在她手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气氛融洽,话题围绕着即将开始的慈善拍卖、某位政要近期的动向、以及一种新型环保材料的投资前景展开。言语间机锋暗藏,却又包裹在彬彬有礼的外壳之下。林雪薇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父亲眼神示意下,对某位长辈得体地附和一句,脸上始终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面具。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摆放在橱窗里的精致人偶,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无形的丝线。
接着是主菜,法式香煎鹅肝配红酒酱汁。银质的餐刀划过鹅肝焦脆的外壳,露出内部丰腴柔滑的质地。酱汁浓郁,香气扑鼻。林雪薇同样处理得游刃有余。
终于,侍者推着银光闪闪的餐车来到她身侧。精致的骨瓷汤碗被轻轻放在她面前。碗中是奶白色的奶油蘑菇浓汤,热气氤氲,浓郁的菌菇香气混合着奶香瞬间升腾起来,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油光。
几乎就在汤碗落定的瞬间,林雪薇的神经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或许是那温暖的香气带来的片刻恍惚,或许是看着那碗浓稠诱人的汤下意识地想要尽快品尝——就在侍者将配套的银质汤勺轻轻放在她右手边那把最大号的主餐叉旁边时(按照西餐礼仪,汤勺应放在餐盘右侧最外侧,由外向内依次使用),她的右手,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对食物的渴望,自然而然地越过了那排摆放整齐的、象征着繁复礼仪的银器,直接伸向了距离汤碗最近、也是她惯常思维里用来喝汤的那把——放在主餐叉内侧的、相对小巧一些的甜品勺!
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银质勺柄——
“哧……”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羽毛拂过丝绒般的低笑,从她左侧不远处传来。
那笑声短促、压抑,却带着一种无法错辨的、混合着惊讶、玩味和一丝居高临下优越感的轻嘲。
林雪薇的动作瞬间僵住!伸出的手指停在半空,离那柄甜品勺只有毫厘之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了。
她猛地抬眼,循声望去。
声音的来源,是隔着一个座位的一位年轻名媛。她穿着一身极显身材的香槟色露背晚礼服,颈间一串光华夺目的钻石项链。此刻,她正用一把精致的、镶嵌着孔雀羽毛的象牙小扇半掩着唇边。扇骨下,那双描画得极其妩媚的眼睛正看向林雪薇,眼波流转间,那抹未来得及完全收起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笑意,如同淬毒的针尖,清晰地刺进了林雪薇的眼中!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啊,林家精心培养的千金,连最基本的餐具顺序都搞不清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水晶灯的光芒似乎变得更加刺眼,流泻的光晕笼罩着林雪薇僵在半空的手,将那点小小的、致命的错误无限放大。周围的谈笑声、弦乐声、餐具轻微的碰撞声,都骤然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撞击!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她的脸颊和耳根,烧灼感如同火焰燎原!
就在这极致的尴尬和羞耻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带着淡淡古龙水气息的、沉稳的压迫感从右侧无声地笼罩过来。
是父亲林国栋。
他甚至没有完全转过头看向林雪薇,身体只是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向她这边微微倾斜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他脸上那副与邻座老者谈笑风生的温和表情甚至都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从未发生。
然而,一个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寒流的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硬度,精准地、一字一顿地送进了林雪薇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雪薇,” 父亲的声线平稳无波,却字字重若千钧,裹挟着彻骨的寒意,“注意场合。”
注意场合。
四个字。像四把冰锥,狠狠凿进林雪薇的脊椎!
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从头顶褪去,刚刚还滚烫的脸颊和耳根,刹那间变得一片冰凉!那悬在半空、几乎触碰到错误汤勺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颤,以最快的速度、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狼狈,触电般缩了回来!
指尖残留着银勺那冰凉的触感,但这冰冷却像活物般,顺着她的指尖、手臂、肩胛,迅速地向上蔓延、渗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带着那颗刚刚还在狂跳的心脏,似乎也被冻得停滞了一瞬。
她迅速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如同受伤蝴蝶的翅膀,剧烈地颤抖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惊惶的阴影。她不敢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地落在面前那碗依旧冒着热气的奶油浓汤上。浓稠的奶白色汤液,此刻在她眼中却失去了所有诱人的光泽,像一滩凝固的、冰冷的石膏。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宴会厅里混杂的香水味和食物的气息,沉甸甸地坠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强迫自己抬起依旧有些发僵的右手。这一次,她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谨慎,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确。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避开了所有“错误”的选项,精准地、如同操作精密仪器般,捏住了餐盘右侧最外侧那把——最大的、专用于汤品的银质汤勺。
冰凉的勺柄紧贴着指腹,寒意更甚。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小勺浓汤,动作标准得如同礼仪教材里的示范。汤勺平稳地送到唇边。
温热的汤汁滑入口腔。
然而,味蕾仿佛失灵了。那本该浓郁的菌菇香气、丝滑的奶油质感、恰到好处的咸鲜……统统消失了。舌尖感受到的,只有一片麻木的、如同嚼蜡般的温热液体。味觉被彻底剥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机械的吞咽动作。
她放下汤勺,银勺边缘与骨瓷碗沿发出极其轻微、却在她听来如同惊雷的“叮”的一声脆响。
周围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低声谈笑……那些原本清晰的声音,此刻仿佛被罩上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变得遥远、模糊、失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涌动的潮水传来的杂音。水晶灯流泻的光芒依旧璀璨,却不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审视般的冰冷,将她牢牢钉在这张奢华长桌的座位上。
她挺直着脊背,维持着最标准的坐姿,下颌微收,唇角甚至努力向上牵起那抹练习过千万次的、无可挑剔的弧度。天鹅般优雅的颈项线条绷得笔直,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那挺直的、如同尺子量过的脊背之下,在那无懈可击的微笑面具之后,无数道无形的、由礼仪、规则、审视、期待、以及那声羽毛扇后的轻笑和父亲冰冷的四个字所编织成的丝线,正悄然收紧,如同最坚韧的蛛网,一层又一层,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勒进她的皮肉,束缚着她的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束缚感,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窒息。
她端起面前剔透的水晶杯,里面是浅金色的香槟。气泡细密地升腾、破裂。她看着杯壁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精致却空洞的脸。
然后,将杯沿凑近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
冰凉,微酸,带着气泡的刺激感滑过喉咙。
却依旧,尝不出任何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