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东宫,书房内。晨光愈发透亮,却好难以穿透屋内凝滞如冰的空气。雕花窗棂上垂落的冰棱,将照进来的光线在青砖地上切割出斑驳的冷影。书房内寂静得仿若一潭死水,唯有远处更漏滴答滴答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敲出令人心慌意乱的节奏。
李建成听明白王珪话语中未说完的深意,原本端起的茶盏还未凑近唇边,便重重地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而尖锐刺耳的声响,他猛地霍然起身,宽大的玄色广袖用力一扫,案桌上的舆图 “哗啦” 一声被扫落在地,如同他此刻混乱的思绪。
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愤怒与焦虑在其中交织:“前日军报传来,河东战事吃紧,兵戈扰攘,粮草已然短缺,这已严重影响到前线将士的士气,你让孤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袍角扫过满地狼藉,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带起的风将烛火晃得明灭不定,恰似他此刻起伏不定、紊乱如麻的心情:“那些世家大族,纵然心中有所不满,难道能比得过前线浴血奋战将士们的性命?!若失了河东,长安便危在旦夕!莫说银钱粮草,便是要他们捐出家产,也理当与孤共赴国难!”
王珪望着太子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背,只感觉喉间一阵发紧,他慢慢地俯身拾起地上皱卷的舆图,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忧国忧民之心,臣感同身受。然而,世家根基盘根错节,犹如参天巨树,根系错综复杂,若逼得太紧……”
他警惕地瞥向那扇虚掩的房门,压低声音,郑重道:“炀帝当年三征高句丽,强行募集世家钱粮,征召世家子弟充入军伍,致使上下离心离德,这才引发了杨玄感举兵叛乱、李密倒戈相向之祸,以致后来的天下动荡……而如今局势尚未稳定,此等前车之鉴,殿下不可不察……”
李建成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跌坐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处精雕细琢的蟠龙纹,仿佛试图从这冰冷的纹路中寻得一丝慰藉:“你说得对,是孤太过急躁了……那事已至此,依你之见,究竟该如何是好?”
王珪沉吟良久,烛火在他眼底映出明灭不定的光,宛如他心中不断权衡的利弊。终于,他沉声道:“殿下,臣有两策,或许可解当前的燃眉之急。”
不待李建成开口询问,他已趋步向前,继而说道:“其一,恳请陛下下旨嘉奖近日募捐钱粮的世家大族,赐以匾额、封邑虚衔。如此一来,既能安抚他们的人心,又可诱导那些尚在观望的世家踊跃输诚,向殿下表明忠心。”
“其二,以备战事吃紧为由,诏令长安及周边府库重新盘核造册,公开征集民间余粮,许以三倍市价。但凡愿意响应捐输的世家富户,无论捐赠多寡,皆以朝廷的名义予以表彰。这样做,既不会触动世家的根基,又能充实府库,同时彰显殿下体恤臣民的仁德。”
李建成闻言,眉头微微皱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方温润的青玉镇纸,冰凉的触感沁入掌心,却难以消除他眉间深深的郁色。这计策虽说看似能暂时缓解眼前的困境,可在他心中,却并非上上之策。
如今的朝堂之中,世家通过荫庇举荐之法,早已将势力的触手深深扎入六部。三品以上的官员半数皆出自高门大族,便是在军中,也不乏世家子弟担任要职。若再以嘉奖纵容,即便只是以虚闲官职许之,也难不倒世家私底下的运作,长此以往,他日朝堂之上,恐怕再无制衡世家的力量。
更何况王珪出身太原王氏嫡脉,也是世家之人,自幼便浸染在门阀权谋的旋涡之中。他虽身为东宫幕僚,可深宅大院里那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难保不会让他有所偏袒维护。
就在李建成心中筹措不定,正欲张嘴反驳王珪之时,恰在此时,虚掩的房门传来 “笃笃” 两声轻响,好似有人用指节轻轻叩门,声音虽轻,却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惊起细微的回响。
紧接着,一道带着颤音的通报声穿透门缝:“启禀太子殿下,小人有紧要之事通报!” 话音未落,门外已传来急促的衣袂摩擦声,似是来人正强压着剧烈的喘息候命。
李建成一听其声音,便知来人是跟随自己十余年的贴身侍从。此人素来沉稳持重,此刻嗓音却止不住发颤,料想必定是出了天大的事,当即喝道:“进来!”
雕花木门轻轻晃动,侍从弓着身子,脚步匆匆地疾步而入,厚实靴底掠过青砖地面,拖出细微而急促的声响。
侍从躬身行礼,垂首疾步至案前,俯身在李建成耳畔压低声音,隐秘地汇报着打探来的消息。
书房内的王珪见状,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宽大的广袖垂落如墨,将双手隐于其中,目光垂敛于青砖地面,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几分。
李建成听完,脸色瞬间微变,神色惊诧复杂得难以言表,握着镇纸的手骤然收紧,烛光映照着他骤然阴沉的面色,忽明忽暗。
最终,他强压下心头翻涌如潮的情绪,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沉声道:“孤已知晓,你先退下!”
侍从后退几步,复又躬身行了一礼,动作谨慎,方才转身退出书房。随着木门 “吱呀” 一声轻响闭合,方才被打破的沉寂再度如厚重的帷幕般笼罩整个书房,唯有烛火跳动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凝滞的空气中划出单调而沉闷的节奏……
沉吟良久,李建成端起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盏,轻抿一口,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令他稍微缓过神来。他目光扫过低头敛息的王珪,声线里透着几分萧索与疲惫:“你先将此前所议之事,整理个章程呈上来,尽早办妥。孤亲自去请示父皇,由父皇定夺裁定。”
说罢,李建成将茶盏重重搁回案上,瓷与木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案桌上的烛火轻轻摇晃,将他疲惫的侧影在墙上拉得歪斜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