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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六十七章 :故影牵心入旧年

一、晨露沾衣

天刚蒙蒙亮时,祠堂的木门就被推开了。凌羽扶着门框往外挪步,晨露打湿了他的布鞋,青砖缝里钻出的青苔蹭得鞋底发滑。苏瑶拎着竹篮从后厨出来,见他正望着天边的鱼肚白出神,篮里的铜壶晃出细碎的水声。

“刚温的小米粥,就着酱菜吃。”她把碗筷摆在祠堂前的石桌上,目光扫过凌羽鬓角的白霜,“今日风大,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凌羽转过身,掌心还留着断刀的凉意。昨夜月光漫过的瓦檐下,那柄刀被他放回了供桌,挨着刻满名字的木牌。“梦见黑风寨的石墙了,”他在石凳上坐下,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眉眼,“那年你在寨外生篝火,火星子溅到裙角,烧了个铜钱大的洞。”

苏瑶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像被晨风吹皱的水纹。“你还好意思说,”她往他碗里夹了块酱萝卜,“提着刀冲出来时,我还以为你要先斩了我这烧裙子的败家娘们。”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马蹄声。两匹枣红色的马踏碎晨雾,马上的人影穿着短打,背后的竹篓晃出草药的清香。柳依从马背上翻身跳下,青布头巾沾着露水,发梢还别着朵黄色的野菊。

“老远就闻见酱菜香,”她把竹篓往石桌上一放,里面的当归、黄芪滚出来,“苏瑶姐的手艺,隔着三条街都勾人。”

凌羽望着她发梢的野菊,忽然想起长安城里的药庐。那时柳依总爱在窗台上摆些花草,说草药苦,得用花香中和着。“怎么带这么多药?”他拿起一根当归,根茎粗得像小手臂。

“给你炖羊肉用的,”柳依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洛阳城新开的胡饼铺,芝麻撒得足,配粥正好。”

苏瑶接过胡饼,刚要去后厨加热,就见远处扬起一阵烟尘。白若雪骑着匹黑马奔来,马背上还驮着个扎着羊角辫的娃娃。“凌叔!苏姨!”她在马背上就喊开了,声音里的爽朗和当年在漠北时一模一样,“看看谁来了!”

黑马在石桌前停下,娃娃从马背上滑下来,跌跌撞撞扑向凌羽。“太爷爷!”奶声奶气的嗓音裹着奶香,小肉手抓住凌羽的衣袖,“娘说太爷爷会讲故事!”

白若雪跳下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腰间的马鞭还在晃。“这是我家小孙子,叫念北,”她揉了揉娃娃的头顶,“总吵着要听漠北的故事,说长大了要像太爷爷一样当英雄。”

凌羽把念北抱到膝头,小家伙的手在他手背上抓挠,像极了当年白若雪抓着他衣角要学骑射的模样。“英雄可不好当,”他捏了捏念北的脸蛋,“得先学会吃苦。”

念北眨巴着大眼睛,指了指祠堂里的断刀:“那是太爷爷的刀吗?娘说它会发光!”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晨光正透过窗棂照在断刀上,崩裂的刃口泛着微光,像藏着一整个江湖的过往。

二、旧物牵情

柳依帮苏瑶把草药搬进后厨时,发现墙角堆着个旧木箱。箱子上的铜锁生了锈,边角被虫蛀得发毛,上面依稀能看出“镇北军”三个字。“这是……”她伸手想去碰,又怕碰坏了。

苏瑶正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红。“前几日整理偏殿时翻出来的,”她往锅里舀了瓢水,“都是当年凌羽在军中用的东西。”

柳依蹲下身,轻轻拂去箱盖上的灰。锁扣“咔哒”一声松了,想来是岁月磨掉了它的倔强。箱子里铺着块褪色的红布,上面摆着些零碎物件:半块啃过的麦饼,边缘已经发硬;一支铜制的箭簇,箭杆早就朽了;还有个绣了一半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女红的人绣的。

“这荷包……”柳依拿起它,上面绣着朵没完成的梅花,“是苏瑶姐绣的?”

苏瑶的脸更红了,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柴。“当年他要去西征,我连夜绣的,”她声音低了些,“没绣完就被他揣走了,说等他回来接着绣。”

这时白若雪抱着念北走进来,看见荷包就笑了。“我记得这个!”她指着荷包上歪扭的花瓣,“当年凌叔总把它别在腰间,被兄弟们笑了好久,说将军的荷包比战旗还金贵。”

念北伸手去抓荷包,小嘴里嘟囔着:“花花好看。”凌羽跟在后面进来,看见箱子里的东西,脚步顿了顿。

他拿起那半块麦饼,麦香混着霉味钻进鼻腔。“这是最后一次见老将军时,他塞给我的,”他指尖抚过饼上的牙印,“那天他说,打完这仗就回家种麦子,让我尝尝新麦的味道。”

老将军的名字在名录上占了最显眼的位置,旁边用朱砂写着“殉国于雁门关”。那年冬天,凌羽带着残部把老将军的尸身抢回来,麦饼就揣在老将军怀里,冻得像块石头。

柳依拿起那支箭簇,箭杆的朽木在指尖碎成粉末。“这是漠北之战时的吧?”她记得那一战,凌羽被流箭射中肩胛,是她背着药箱在死人堆里找到他的。

“嗯,”凌羽点头,“当时箭头嵌在骨头上,你用小刀剜了半个时辰,血溅了你一身。”

“可不是嘛,”柳依往灶台上靠了靠,“我吓得手直抖,你还笑着说‘小丫头片子,这点血就怕了?’”

苏瑶把炖好的羊肉汤端上桌,香气瞬间填满了厨房。“别总说些流血的事,”她给每人盛了一碗,“念北还在呢。”

念北捧着小碗,小口小口喝着汤,忽然指着凌羽的手腕:“太爷爷,你手上有疤!”

凌羽卷起袖子,腕上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当年为护苏瑶挡刀时留下的。“这是英雄疤,”白若雪捏了捏念北的耳朵,“等你长大了,也要像太爷爷一样,保护想保护的人。”

念北似懂非懂地点头,把碗里的羊肉夹给凌羽:“太爷爷吃,长高高。”

众人都笑了,笑声撞在厨房的梁上,惊起几只栖息的燕子。凌羽望着碗里的羊肉,忽然觉得当年的刀光剑影都淡了,只剩下此刻汤碗里的热气,暖得人心头发颤。

三、午后闲话

午后的阳光透过祠堂的窗棂,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凌羽靠在太师椅上打盹,手里还攥着那本名录。苏瑶坐在旁边缝补衣裳,针线穿过布面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白若雪带着念北在院子里追蝴蝶,小家伙的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柳依坐在石桌上翻医书,偶尔抬头看看院子里的热闹,嘴角噙着笑。

“当年在长安,你也总爱坐在药庐的窗台上看书,”苏瑶把针线放在膝头,“阳光照在你发上,像镀了层金。”

柳依合上书,望了眼祠堂里的凌羽。他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皱着,许是又梦见了战场。“那时候总盼着天下太平,”她声音轻了些,“可真太平了,又想念那些提着药箱跟着你们跑的日子。”

苏瑶放下衣裳,走到院子里摘了朵月季。花瓣上的露珠滚进她掌心,凉丝丝的。“人就是这样,”她把花插在柳依的发间,“苦日子里盼甜,甜日子里念苦。”

白若雪抱着念北回来,小家伙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趴在她肩头打哈欠。“这孩子,跑了没半柱香就累了,”她把念北放在石凳上,“跟他爹一个样,看着壮实,实则不经累。”

柳依摸了摸念北的脸蛋,小家伙咂咂嘴,梦里似乎还在追蝴蝶。“当年你在马上能连续跑三天三夜,”她打趣道,“现在抱个孩子就喊累?”

白若雪捶了捶腰,故作夸张地叹气:“老了呗,想当年我挥着鞭子抽鞑靼骑兵时,哪会像现在这样,跑两步就喘。”

凌羽不知何时醒了,站在祠堂门口望着她们笑。“谁老了?”他走过来,弯腰把念北抱起来,“我看你刚才追蝴蝶的劲儿,比当年追敌兵还足。”

白若雪脸一红,挠了挠头。“凌叔就会取笑我,”她转身去倒茶,“对了,前几日漠北来的商队说,当年咱们守过的烽火台还在,就是荒得厉害,野草都齐腰深了。”

凌羽抱着念北往祠堂走,小家伙在他怀里蹭了蹭,睡得更沉了。“荒了好,”他望着远处的田野,“说明没人再去打仗了。”

苏瑶和柳依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晨光里,他的脊梁不再挺直,脚步也有些蹒跚,可抱着孩子的模样,却比当年握刀时更让人安心。

柳依忽然想起那年在雁门关,凌羽浑身是血地从尸堆里爬出来,第一句话就是“活着的人,要好好活”。那时她不懂,总觉得活着就是要报仇,要把失去的夺回来。如今看着祠堂里的断刀、名录,看着膝下的孩童,才明白好好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四、月下对饮

月亮升起来时,祠堂里点起了油灯。念北已经醒了,正缠着白若雪讲打仗的故事,小手指着断刀,眼睛里闪着光。

“当年太爷爷就是用这把刀,把坏人都打跑了?”他仰着小脸问,声音里满是崇拜。

凌羽正在摆碗筷,闻言笑了。“不是刀厉害,”他把一碗青梅酒推到白若雪面前,“是当年跟着我一起打仗的兄弟们,他们才厉害。”

苏瑶端来一盘煮花生,放在念北面前。“别总讲打打杀杀的,”她摸了摸孩子的头,“跟太爷爷学学,怎么酿青梅酒。”

念北抓起颗花生,剥了壳往嘴里塞。“我要学太爷爷,当大英雄!”他拍着胸脯,小模样逗得众人直笑。

柳依给凌羽斟满酒,酒液在碗里晃出细碎的光。“还记得当年在漠北的雪夜里,我们围着篝火喝青梅酒,”她望着窗外的月亮,“你说等天下太平了,就把兄弟们都接到江南,盖座大房子,天天喝你酿的酒。”

凌羽饮了口酒,喉间泛起熟悉的涩。“有好多兄弟,没能等到这一天,”他望着名录上的名字,声音低了些,“但他们的名字,都在这呢。”

白若雪拿起酒坛,给自己添了半碗。“他们都在看着呢,”她望着月亮,像是在对谁说,“看着咱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看着孩子们能在院子里追蝴蝶,他们肯定很高兴。”

念北困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白若雪怀里钻。“娘,月亮上有人吗?”他揉着眼睛问。

苏瑶指着月亮,轻声道:“月亮上住着咱们想念的人,他们在看着咱们呢。”

念北似懂非懂地点头,很快就在白若雪怀里睡着了。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晃动,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凌羽举起酒碗,对着月亮遥遥一敬。“敬兄弟们,”他声音里带着哽咽,“敬这太平日子。”

众人都举起碗,酒液相撞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清晰。月光从瓦檐上漫下来,照在断刀上,照在名录上,照在酣睡的孩子脸上,也照在四个鬓角染霜的人身上。

柳依忽然笑了,眼角有泪光闪动。“当年总觉得江湖就是快意恩仇,就是刀光剑影,”她饮尽碗中酒,“现在才明白,江湖是柴米油盐,是身边的人,是这月光下的一碗酒。”

苏瑶握住凌羽的手,他的掌心粗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是啊,”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江湖老了,可咱们的日子,还甜着呢。”

凌羽望着她,月光落在她眼角的细纹里,像盛着一整个温柔的岁月。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漠北的雪夜里,他也是这样望着她,心里想着要护她一世安稳。如今,他做到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两下,二更天了。祠堂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墙上的影子,像极了当年并肩作战的身影。

凌羽拿起酒坛,给每个人都添满酒。青梅酒的清香在月光里散开,混着花生的香,混着草药的香,混着岁月的香。

“再来一碗,”他举起碗,脸上的皱纹里盛着月光,“敬这檐下的月光,敬这人间的江湖。”

碗盏相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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