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将紫金山巅的观景亭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却驱不散李彻周身的寂冷。
他就那样静静坐着,任由钱斌逐渐冰凉的身体靠在自己肩头。
没有哭嚎,没有言语,只是紧紧地握着老师的手。
仿佛心中认定,只要自己不松开,那份属于师长的温度就不会真正断绝。
在此刻,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直到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李彻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李霖领着几名重臣匆匆寻到了此处。
当他们看到亭中的景象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刹住了脚步。
皇帝呆坐于地,龙袍下摆沾染了尘土。
他怀中,文贞伯钱斌安详地靠坐着,面容平和如同沉睡。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大家。
李霖的心一沉,随即挥手止住了想要上前的众人。
自己则放轻脚步,缓缓走上前去。
他先是对着泥塑木雕般的皇帝拱了拱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探向钱斌的鼻息。
指尖传来一片冰凉。
李霖的手微微一颤,迅速收回。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满是沉痛之色。
随后,李霖后退三步整理衣冠,对着钱斌的遗体撩袍跪倒,行了一个极为庄重的大礼:
“恭送文贞伯!”
这一声,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
身后的霍端孝、诸葛哲等人瞬间面色大变,心中再无侥幸。
齐齐撩袍跪倒,跟随燕王向面前的三朝老臣、帝王之师深深拜伏下去,齐声高呼:
“臣等......恭送文贞伯——”
山风呜咽,松涛阵阵,仿佛也在附和这场庄严的送别。
众人的呼声,似乎终于将李彻从悲恸中拉回了一丝神智。
他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掠过跪倒的群臣,最终落回到怀中老师安详的面上。
轻轻将钱斌的手放回身侧,又将老人额前一缕白发捋顺。
然后,他才缓缓抬起头,望向众人。
脸上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平静:“传朕旨意。”
太史婴早已备好了纸笔,闻言立刻凝神肃立。
“钱斌乃朕之恩师,国之肱骨。一生清正廉明,忠诚守节,钻研学术,理政安民,功在社稷。”
“今猝然薨逝,朕心摧折,着即:追封舒国公,赠太傅,谥文正!”
太史婴运笔如飞,墨迹淋漓,将李彻的话郑重记下。
众臣也未觉得意外,陛下向来重感情,老师去世自然会大加追封。
李彻略作停顿,继续道:“钱师薨逝,朕悲痛难抑,朝廷辍朝默哀三日,举国同悲。”
“钱府设灵堂七日,供百官吊唁,一应丧仪由礼部会同内务府,照国公最高规格悉心操办,不得有误。”
“此外。”李彻的声音陡然加重,“朕......要亲自为钱师披麻戴孝,执弟子礼,送老师最后一程。”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年轻皇帝。
辍朝、追封、厚葬......这些虽是殊荣,尚在皇帝褒奖功勋老臣的范畴之内。
虽显厚重,却并未逾越礼制框架。
但皇帝亲自为臣子披麻戴孝,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亘古未有!
皇帝乃天子,是天下万民之君父,除了已故的太上皇、皇太后,这世间谁能当得起天子服丧?
“陛下!”礼部尚书张泛再也按捺不住,伏地急声道,“陛下对文正公的哀思天地可鉴。”
“然,陛下乃九五之尊,万乘之躯,此举于礼不合,历朝历代从未有君王为臣子披麻戴孝之先例!”
“此例一开,恐生非议,有损陛下圣德,万望陛下三思。”
见皇帝漠然不语,其他臣子皆没有开口。
唯有霍端孝犹豫片刻,开口劝道:“陛下,厚葬追封,已是旷世恩典。”
“若陛下亲自吊唁致祭,便足显天恩浩荡,披麻戴孝确乎太过。”
就连一直沉默的李霖,也忍不住抬起了头,眼中满是担忧。
他知道六弟重情,但此事关乎礼法,非同小可。
“陛下,钱师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陛下因他而违背祖制,此事是否......”
“四哥,”李彻平静地打断了他。
目光转向李霖,眼神中没有愤怒,却是说不出的坚定:“此事,朕意已决。”
李霖叹了口气,随即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他李霖终究是站在李彻这一边的。
只要李彻打定主意,违背礼法又如何,礼法他有几个师啊?!
李彻环视众臣,淡然开口:“先贤制礼,本意为序人伦、明尊卑、导人向善。”
“朕与钱师名为君臣,实为师生,又情同父子。”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恩同再造。今日师长离世,弟子服丧,乃人伦常情,孝道所在。”
“若因朕居帝位,便泯灭这人伦孝道,这礼法,要它何用?”
李彻倒也不是乱着性子胡来,历史上其实是有先例的,那就是汉明帝。
他的老师桓荣去世后,汉明帝素服临丧,亲自送葬,便是‘以师礼破例’。
只是这个世界没有汉朝,群臣未曾见过罢了。
李彻顿了顿,语气更沉:“朕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无非是‘君君臣臣’不可乱。”
“然,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钱师一生,忠勤体国,鞠躬尽瘁,未曾有丝毫逾越。”
“朕今日以弟子礼送他,正是彰其功德,若后世有臣子能如钱师这般德才兼备,朕亦不吝殊荣!”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众臣看着皇帝眼中决绝之色,也知道再劝无益,反而可能伤了君臣情分。
众人终究是妥协了,深深一揖,齐声道:
“臣等遵旨。”
解决了这点小争议,李彻似乎耗去了不少心力,脸上疲惫之色更浓。
李霖见状适时上前,低声道:“陛下,天色已晚,山风渐寒,是否先送钱师回府?”
“钱师的家眷们,想必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提到家眷,李彻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点了点头:“嗯,回府。”
众人这才上前,准备拾起钱斌的遗体。
李彻却摆了摆手,亲自俯身将老师的身体轻轻抱起。
李霖连忙示意两名锦衣卫,推来事先准备好的软舆,铺上厚褥。
李彻将钱斌安置在软舆上,又为他整理好衣冠,盖上一条薄毯。
众人起行,软舆在最前面走,李彻和李霖并肩跟在身后。
众臣见皇帝和燕王都跟在后面,自然不敢走快了,只得慢慢跟在后面。
李彻忽然想起一事,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对李霖开口道:
“那两个涉事的御医隐瞒病情,使朕未能及早知晓钱师病重未能多陪他些时日!”
“此等行径,朕必要严惩!按律......”
他的话语顿住了。
脑海中,蓦然响起老师最后清醒的时候,对自己说过的话。
此刻怒火攻心,倒是几乎要违背对老师的承诺。
“但朕答应过钱师,不再追究。”李彻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死罪可免,但代价不可不付。”
“传旨:涉事周、吴二御医,罚俸一年,即刻革去太医院官职。”
“令其往医学院任教,将功补过,余生致力于教授医术,培养医者仁心罢。”
李霖拱手:“喏,臣稍后便去办理。”
李彻却并未就此罢休,目光扫过随行而来的几名御医,眼中锐光闪烁。
“太医院......”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又道,“即日起,改名为‘国医院’。”
“院中所有医官需谨记,他们首先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其次才是服务于皇家的御医。”
“医者父母心,当以济世活人为首要,岂可因服务对象不同而忘却本职?”
“自今日起,国医院所有御医除轮值宫中、王府、各衙门外,必须定期前往京城各医署坐诊,接触民间疾苦,精研医术。”
“绝不允许再出现因人情而延误病情,隐瞒不报之事!”
通过这件事情,李彻再一次意识到人治的局限性。
人情关系大于规矩,看上去很美好,其实危害极大。
诚然,这两名御医是一片好心,出于对钱斌的尊重才隐瞒病情。
可是,若是换一种情况,他们是不是也会出于对其他人的尊重,而对皇室成员甚至自己隐瞒?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李彻就是让这些御医知道,他们先是一个医生,才是御医。
而医生不该只为皇室服务,所以改为国医院。
更何况,本来医生就是接触越多病人,本事才会越高。
像是华佗、扁鹊、孙思邈,哪个名医不是如此?
更何况中医还是经验科学,更需要经常实操。
许伟立刻应道:“陛下圣明,臣等领旨。”
李彻点了点头,看向他:“此事会同吏部、礼部及国医院,尽快拟定详细章程。”
“喏。”
做完这一切安排,李彻终于将心中悲痛暂且压下。
夜色已然降临,侍卫们点燃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石阶上摇曳,显得格外肃穆哀戚。
抵达钱府时,府内已是一片素白,灯火通明。
钱斌的三个儿子并其他家眷早已得到消息,此刻正惶惶不安地等候在门前。
见到御驾和那具软舆,顿时明白了一切。
哀恸的哭声瞬间爆发开来,女眷们更是几乎晕厥。
钱斌这三个儿子李彻都认识,皆是才干平平,中人之姿,靠着父亲的余荫过活。
钱斌生前也从未向李彻提过任何照顾子孙的请求,他深知儿孙自有儿孙福,过度荫庇反而可能害了他们。
此刻,三人扑倒在父亲遗体前,哭得撕心裂肺,悲伤之情却是真挚无比。
李彻看着这一幕,心中酸楚,对钱师这淡泊通透的为人更加敬佩。
至于钱师的三个儿子,虽然无大才,但也算是敦厚可靠。
李彻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怜悯,走上前亲自将三人扶起。
“节哀。”李彻声音低沉,“钱师不仅是你们的父亲,更是朕的老师,他的身后事,朕会亲自过问。”
“你们若有难处,可持此牌,随时入宫见朕。”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面令牌,递给了钱斌的长子。
这令牌非同小可,持有者可以随时求见皇帝陈情。
在帝都城内,其分量与免死铁券无异,足以保钱家子孙不受欺凌。
毕竟,再厉害的恶人,也不敢招惹一个随时可以找皇帝告状的家族。
钱家长子双手颤抖着接过金牌,又要跪倒谢恩,被李彻止住。
“灵堂如何布置了?”李彻转向一旁负责的内务府官员和钱府管家。
“回陛下,正堂已连夜布置起来,遵照礼部初步仪注。”管家哽咽着回禀。
李彻点了点头:“带朕去看看。”
他不再多言,举步向府内走去。
。。。。。。
夜色在悲声与香烛气息中缓缓流逝,东方天际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
钱府灵堂内,长明灯跳跃着光晕,映照着满堂素白和正中的灵柩。
灵堂最前列,一道身穿粗麻孝服的身影笔直地跪在蒲团上,与周围时有轮换的孝子贤孙、门生故吏相比,显得格外醒目。
李彻闭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按照礼制,长子或承重孙需在灵前彻夜跪守,而李彻以弟子的身份,竟也真的在此跪了整整一夜,水米未进。
期间虽有内侍委婉劝他稍事休息,皆被他摇头拒绝。
脚步声自身侧传来,李彻没有睁眼。
直到那人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同样跪了下来,熟悉的气息让他紧绷的脊背松缓了一些。
“四哥。”李彻低声开口,“朝中可还安稳?”
李霖侧过头,看着弟弟苍白的面色,心中叹息:“六弟放心,朝中上下皆知陛下悲痛,无人敢在此刻生事。”
“各部院运转如常,些许琐事几位阁臣都已处置了。”
“嗯。”李彻应了一声,重新归于沉默。
李霖悄悄从袖袍中摸索出一物,用身体遮挡着,塞到李彻垂在身侧的手里。
触感微温,带着熟悉的香甜气息。
李彻手指一动,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掌心中是一块用干净油纸包着的桂花米糕。
他不由得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