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尚无渡船可坐,还要北上不短距离才行,刘暮舟的打算是,赶在过年之前能到渡口。
宋青麟来了之后,最开心的就是山君了,他一天到晚的请教问题,一口一个宋先生,让宋青麟都不好意思不耐烦了。
读书人嘛!身上自然带来许多书册的,以至于北上之路,春和练拳,景明学剑,山君读书。
这还是宋青麟头一次与刘暮舟同行,其实宋青麟向往这一日,很久很久了。可是,真正同游之时,却没了当初想象的感觉。
这日正午,日光毒辣,大家在山间休息。
景明适合的是属木的剑术,前年在今古洞天,刘暮舟教他的是青阳楼的养剑术。这小子在杏林一年,也算是有点儿名堂,起码凝聚了五重木属剑气旋了。
而春和就不一样了,她接触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武道之路,实在是无法理解要如何将自身看做天地,所所观所想构建一幅山河画卷。
于是乎,少女愁的直皱眉头,走到刘暮舟身边,嘀咕道:“教主,按我从前练武的法子,不行吗?”
刘暮舟闻言,解释道:“此前武道,是一条断头路,大宗师之后寸步难行的。将来想要走得更远,就要开山河、归元气。”
春和哭丧着脸,“哎呀!可是教主,怎么观山观水啊?这山看来看去,横竖都是山呀!”
刘暮舟灌下一口酒,而后微笑道:“那就试着感受山之势、水之势。”
说罢,刘暮舟起身走到平处,然后拉出个拳架子。
“山河湖海,无非就是山水。山巍峨不动,水延绵不断、一泻千里。那你就要试着去感受山的巍峨之势,水的延绵之势。”
说着,刘暮舟开始演练,也不是什么固定招式,但看起来就是行拳如流水,落拳重如山。
“我是见惯了山水也曾领悟剑意剑势,故而要容易很多。但也不是没出过远门的人就不能练拳了,所以你要知道先山如何水如何,再去想,它不一定非要是一座实际存在的山与河。”
收回拳头,刘暮舟看向春和,轻声道:“你未到宗师之境,如今武道修为,只相当于我教你的第一境第二重小境界。武道嘛!入门容易,登堂入室难。开山河很简单,但百人开山河,未必有一人能归元气,所以要打好根基。”
春和似懂非懂地问道:“说来说去,就是得一直练拳呗?练得不够,山河不开?”
刘暮舟笑道:“差不多吧。”
春和深吸了一口气,“行吧。”
此时宋青麟诧异询问:“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刘暮舟扭了扭脖子,轻声道:“在一处天坑,过了大约百年,见识了古人之武道,走了古人的江湖。山君本是天坑外一头斑斓猛虎,失足坠下后,在天坑见我练拳而悟,百年修到四境。”
宋青麟嘴角抽搐,“还真有掉下悬崖得了大机缘的事儿?太扯了吧?”
刘暮舟揉了揉眉心,“虽说法门是掉下去前得到的,但确实有点儿扯。而且天坑之中光阴是外界数十倍,能有此手笔的,能是寻常人?我甚至都不知道帮我的人是谁。可想来想去,能帮我的人现如今都在积雷原了,又有谁会帮我?”
顿了顿,刘暮舟询问道:“我只知道我能活着在卸春江漂流两月,还被宋伯捡到。以及北上之时被陈先生所救以及遇到钟离沁、北上积雷原,都是陈先生的算计,但我不知道具体的事情,你知道不?”
宋青麟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只知道,当年先生之所以救你,是因为推算到了后来的事情,他利用你北上积雷原,用你体内那位前辈斩杀九头虫,再由你夺走积雷原的火焰。你之所以能拿走积雷原的火焰,与你那几年万剑穿心脱不了干系。可以说,是万剑穿心磨砺了你的体魄,你才能承受那道火焰。最终……”
刘暮舟灌下一口酒,接过话茬儿:“最终,我以六合本土人的身份炼化火焰,然后北上戍边,以血肉之躯合道炎宫,死于北境。这么一来,八荒于六合唯一的通道便由六合掌控。而之所以选我,是因为除了炎宫之主外,只有渡龙之人才能炼化火焰?”
宋青麟苦笑道:“我只知道先生铺的路,最终是让你死在积雷原。但……是不是你所推测的,我真不知道。”
刘暮舟淡然一笑:“不管了,等到了龙宫洞天,一切都藏不住了。”
宋青麟沉默了片刻,而后沉声问道:“即便知道了真相,还是要北上?”
刘暮舟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希望龙宫洞天给我一个答案。在知道那个确切答案之后,是否北上,我再决定。但让我就这么去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说罢,刘暮舟笑盈盈望向景明,轻声道:“你也要尝试去领会木叶之势,我练剑之时,遇到过一种很强势,若是剑势,便是木之枯荣。但倘若以此为根本领悟了剑意,便是生死剑意了。”
景明挠了挠头:“我……试试,尽量。”
反观山君,捧着一本书,正看得入迷。
行行走走,终于在年三十儿这日,一行人坐上了去望北城的渡船。
很早前,刘暮舟便请盖尘布设了一道阵法,便是刘暮舟从前逃命用的斗转星移。可要跨越一洲之地,至少也得是盖尘这种无限接近于八境的炼气士。
不过现在两座天下已经开始融合,刘暮舟不确定那道阵法还你不能让刘暮舟直去龙宫洞天了。
天道趋于完善,炼气士的杀力不会降低,但天道对于炼气士的约束会更强。以前元婴修士可随意跨洲,待到将来,恐怕连第十境,也很难轻易跨洲了。
从一洲西南到一洲正北,百万里路程,即便搭乘的是最快的云船,也得花费三十余日。
好在是宋先生大气,包了天字一号与天字二号,两个孩子有了练拳练剑之地,而山君则是没日没夜地请教学问。
宋青麟都纳了闷了,一个连吃熟食都没习惯的虎妖,怎么就这么爱读书呢?
但是,山君偶尔提出的见解,却让宋青麟着实吃惊,以至于他也变得不厌其烦,两人有问有答。
反观刘暮舟,上船后的第五日便盘坐在露台,不吃不喝,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春和与景明修炼完后,两人一左一右望着自家教主。也不知道为什么,教主分明就在眼前,可二人偏偏感受不到他丁点儿气息,只见那一札长的胡须在风中微微倾斜。
此时山君与宋青麟也进了屋子,宋青麟望着刘暮舟的背影,与两个孩子一样,只能看见,却感受不到。
于是他呢喃一句:“这家伙,老是给人开眼界啊!上船之前以神识探查,他就只是个凡人。可现在,明明人就在那里,但以神识探去,偏偏他就不存在。”
山君微微一笑,“先生,教主那练拳的百年才是长见识,他几乎都跟山川河流花草树木融为一体了,我在教主身上看到了天地万象,这才有机会化形为人的。”
宋青麟一皱眉:“天地万象?有些夸张了吧?”
山君却摇了摇头,一脸认真道:“的确是天地万象,就好像……就好像教主既是山是水,也是花是草、是木是石。某一步走出,天罚一般,又一步走出,却又……又像书上所说,让人如沐春风。”
顿了顿,山君又道:“但教主自己,好像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
宋青麟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难道这便是他能与周遭融为一体,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原因么?”
事实上刘暮舟确实没有意识到,他看过那所谓万象归一的剑谱之后,下意识的已经往那个方向靠拢。他会去感受花草树木,感受山川河流,感受自然之中的五行之气以及其脱胎而成的事物。他也无意识的开始推演、去溯源。
而如今这一坐,他想的却是十二楼之剑气。
除却自身的雷与扶摇、瑶华两座剑气楼,其余十楼五行也分阴阳。就像……就像先前在楼外楼与木楼剑气化身交手,青阳楼代表的是新生,向阳而生。而曲直楼,代表的却是腐朽。可是新生之木是自腐朽而来,而腐朽是新生之木的老去。好像只有二者兼得,才算得上是周而复始。
几人见刘暮舟陷入沉寂当中,宋青麟便在露台设下一道隔绝阵法,免得刘暮舟被人打扰。
但一月光阴很快过去,眼看过不了几个时辰就要落地望北城了,刘暮舟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山君叹息道:“若停船之后,教主还不醒来,恐怕只有打断他这番悟道了。”
景明虽然不知道刘暮舟在悟什么,但他也知道感悟二字何其难得,于是少年望向宋青麟,询问道:“宋先生,能不能多掏些钱,让船停得久一些?”
宋青麟却摇了摇头,呢喃道:“不可能的,四大商行的船,到点儿就走,从不多留一刻。”
顿了顿,他叹道:“还是先等着看看吧。”
时间逐渐流逝,门外已经有人敲着竹筒,喊道:“云船将在半个时辰后停靠望北城,请下船的道友收拾好个人物品,提前去往甲板,准备下船。”
宋青麟叹道:“两刻之后,不得不叫他了。”
可就在此时,宋青麟突然一皱眉,因为他以浩然正气所设屏障,竟在突然间布满了裂纹,就好像皲裂的琉璃一般。
几息之后,刘暮舟周遭竟然肉眼可见的聚起了五种灵气,原本五色的天地灵气,在其身边,却有了色彩,分别是银、青、玄、赤、黄。
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五色绕着刘暮舟盘旋,不一会儿的功夫,五种颜色逐渐变成黑白两色,五行不再,反之是阴阳两气。
又几息,黑白两色也消失不见,化作一道巴掌大小的、像是清水之中滴入墨水的半浊不浊的气息,非要说色彩,只能说是灰蒙蒙。
而此时,那道灰蒙蒙的气团,慢慢钻入了刘暮舟眉心之中。
此时此刻,刘暮舟猛然睁开眼睛,抬手抓向额头,将那团灰蒙蒙的气硬生生抓了出来。
刘暮舟望着手中气团,心惊不已。
没想到,真的可以做到至浑便是至纯!
见刘暮舟睁眼了,还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气团硬生生从体内抓了出来,宋青麟看得眉毛直抖。
“你干什么?这团气明显得来不易啊!”
刘暮舟闻言,却摇了摇头:“不对,他开始是去往我丹田气海的,但我的气海排斥它,所以它才想钻进我的武道山河。但我武道山河也不待见它,可拦不住,所以我出手去拦。这玩意儿怪异,没憋好屁。”
说着,一握拳,硬生生将那团气捏散了。
山君与两个孩子看不出来什么,但宋青麟却看得出,这团看似浑浊杂乱的气,就有着山君所言的天地万象,而且是万象归一的气!
宋青麟忍不住扶住额头,气笑道:“说穿了也是天地灵气,它能有什么坏心思?难道说天地灵气还有自己的意识不成?”
刘暮舟缓缓起身,摇头道:“不知道,但我听古人言,武道要向内求己,所以武道山河绝不能沾染天地灵气。但只要我气海接受,我也还接受,问题是气海不接受,那我相信自己的气海。挑食便挑食吧,既然剑气散了,重修之路,我也只挑好的吃。”
宋青麟又气又笑,但还是竖起大拇指,“你这魄力,简直没谁了。也罢,既然醒了,那就出去吧,船要到望北城了。”
刘暮舟摇头道:“走吧,没什么好收拾的。”
宋青麟先是点头,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这趟,到底得了什么机缘了?你变得好生古怪,你明明就在我眼前站着,我眼睛看得到,但你一旦脱离我的视线,我哪怕以神识掘地三尺,也寻不到你一丝踪迹。”
刘暮舟闻言,也只能摇头:“感受不到我的气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至于机缘嘛,现在几乎能肯定,今古洞天那所谓的今人走古路,是被我得了。当世武道已死,我应该是有机会让武道重现的,但……不知道怎么做。”
顿了顿,刘暮舟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以为要将那副画卷变作内在乾坤,也就是人身天地,是需要五气朝元之后的。但现在看来,的确需要五气,但不是从天地灵气所得,因为山河画卷排斥甚至反感厌恶天地灵气。”
刘暮舟敲了敲脑壳,嘀咕道:“头疼啊!”
宋青麟呢喃道:“想做炼气士,还排斥灵气不向外求,那哪儿来的气给你炼?”
刘暮舟叹息了一声,而后呢喃道:“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现在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难免深一脚浅一脚。”
片刻后,两个孩子率先跑去船头,扶着栏杆往北望去。
春和脸上止不住的笑意:“那就是海吗?”
景明点了点头:“应该是,教主说望北城就在海边。”
两人都是头一次见海,其实山君也是,不过他走路时手里还捧着一本书,看样子是无心看海了。
刘暮舟见状,笑问道:“山君,你觉得宋先生学问如何?”
山君没开口呢,宋青麟先白了刘暮舟一眼:“我有个屁的学问,至今都没一篇拿得出手的文章。”
结果山君赶忙丫头:“宋先生学问很大很大,我问什么他都知道,就像树上所言,叫……学究天人!”
宋青麟这个臊啊,“挺多人的,别他娘瞎说!”
刘暮舟笑得合不拢嘴,他先看向宋青麟,问道:“收个学生不?”
宋青麟闻言一愣。
结果刘暮舟转头看向山君,“拜个先生不?将来跟他去往瀛洲南海,也做当道芝兰。”
山君一脸喜色,“这……要看宋先生愿不愿意收我了。”
宋青麟嘴角抽搐,以心声询问:“你他娘的,来真的啊?我至今未上不读峰,哪儿能收什么弟子啊?”
刘暮舟淡淡然答复:“我现在连剑修都不是,还不是背剑?甚至有个学剑的弟子?你没当过师父,不知道,教徒弟,何尝不是自己学?”
但宋青麟还是白了刘暮舟一眼,而后望向山君,轻声道:“有什么要问的,问我便是。但收徒与否,我还得再想想。”
刘暮舟撇了撇嘴,一手提起个孩子,在云船落地之前便一步跃出,就这么直愣愣往地面撞去。
“他宋青麟,从小便是胆小鬼。”
宋青麟气笑道:“骂人不揭短,刘暮舟你大爷!”
关键是,宋青麟想着揭刘暮舟的短,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他有什么短可揭……那家伙小时候的苦难,现在说出来全是夸他的啊!
其实望北城认识刘暮舟的人不少,但现在刘暮舟身形消瘦,还一脸胡须,又没有从前那股子雷霆气息,自然无人能看出来这便是刘暮舟。
即便如此,刘暮舟还是并未久留。从前便做好的打算,北归要偷渡,不能让人知道我已经回了瀛洲。
山君带着几人到了楼外楼不远处,落地之后,景明便问道:“这便是教主说的楼外楼吗?”
刘暮舟点头道:“十二剑气楼之外的剑气楼,故而叫楼外楼。可惜我师父跟老爷子都在瀛洲,现在这里是空的。”
春和闻言,嘀咕道:“这……也没个院墙,就几个茅草房跟一座楼,就不怕遭贼么?”
宋青麟随后赶到,一边将买来的杂报递给刘暮舟,一边轻声言道:“这里就算一百年不住人,也没人敢偷一片瓦的。”
春和不解,“为什么?”
宋青麟抬头望去,沉声道:“因为这里叫楼外楼。”
而刘暮舟,接过杂报之后便皱起了眉头。
“走了这么久江湖,第一次看以神仙阙名义下发的消息。看来是不打算对天下炼气士隐瞒积雷原之事了。”
宋青麟点了点头,“这份杂报之前,瀛洲青玄阁最重磅的消息,恐怕就是你刘暮舟在今古洞天破碎之后下落不明,不知生死了。”
刘暮舟一乐,“我?值得吗?”
宋青麟淡淡然答复:“当年浠水山之事被学宫一五一十昭告天下后,你刘暮舟已经是大侠了。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很多人对你心存感激啊!”
刘暮舟笑了笑,轻声道:“知道的,之前在一处石碑前,有人曾推了我一把。”
说罢,刘暮舟轻声道:“你们稍后,我去师父的茅庐取东西。”
片刻后,刘暮舟便走进了那间不大的茅庐之中。
空空荡荡的,就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
但是桌上,放了一摞符箓。
见此情形,刘暮舟都笑了出来。
留了这么多符箓,就是怕刘暮舟不是一个人走啊!
盖尘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实是个会想很多的人。就拿留下九道至强剑气来说,当师父的一般都只给弟子两三样保命的,但盖尘不给就不给,一旦给了,就是让刘暮舟有能横着走的底气。
若非天外混沌气,今古洞天谁能笑着出来,难说。
走出茅庐,刘暮舟走回几人身边,一人递去一张符箓,结果还多出来三张。
“来来来,待会儿可能会有点儿晕,忍一忍啊。这么远的距离,我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儿,春和跟景明待会儿抓紧我的手臂啊。”
宋青麟接过符箓,只觉得剑气压手。他疑惑道:“什么意思?这便是你不用坐船便能回去瀛洲的手段?”
刘暮舟笑着点头:“正是!不过如今天道正在融合,落处不一定就是龙宫洞天,落在海上都不一定呢,先给你们提个醒。”
宋青麟摆手道:“不至于,即便没有从前威力,也至少能保留八九成的。”
刘暮舟扭了扭脖子,伸出手臂让春和景明各自抓住,而后眯眼北望。
“回了!”
…………
北泽湖心小岛,狂风过境,以钟离沁为首的十二人坐镇湖心小岛,竟是让对面十二人不敢下城头。
短短两月而已,这边一人未折,对面却已经补了三个人。
南边城头之上,盖尘已然察觉到了自己布设的大阵开启。晓得用这阵法的,只有刘暮舟。
钟离沁刚刚落地,盖尘心声已然入耳。
“人已经回了瀛洲,莫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