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御状?”
西安府临潼县,几个衣衫褴褛花子一般的百姓,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书生。
“是!”
满面的风尘仍遮不住书生脸上的义愤之色:“如今庸臣当道,坐视百姓之饥,不思治地之馑,宴饮终日,小生虽是白身,但亦饱读圣贤书,愿进京为民请命,然口述无凭,因此才向诸位大哥,问及家乡故里之灾厄,敢请几位大哥如实相告。”
“哎哟,那你可是青天大老爷哟!”
“不敢不敢。”书生连连摆手:“小生只是白身。”
几个流民看看向他,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一个流民将衣服掀起来,露出衣服下的嶙峋瘦骨道,怪笑道:“青天大老爷,你若告御状,倒不如先告祭告祭小的几人的五脏庙,这可比你那狗屁不通的状子要强得多啦!”
见书生面露难色他又表现出了十分不屑的神情:“俺不懂你那些之乎者也的狗屁道理,俺就问你,有银子,有吃的施舍给俺们没有?没有就快滚,别耽误爷们儿混今日的肚圆儿!
“看你是个酸书生,还算有点良心,料你除了几本破书以外,也没有什么钱财,否则今日爷们儿几个定叫你光着屁股出去!”
说着他便伸手使劲儿推搡着面前的书生:“我的青天大老爷,你快滚罢!”
“哎!一个穷书生而已,你们吓唬他干啥?”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流民拉住书生,笑嘻嘻地道:“书生,我敢说,你敢说麽?!”
“大哥请说,小生愿闻其详。”
“想当初,爷们儿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十里八乡有名的财主。”
一边说着,这流民一边将拇指竖了起来,一脸傲然。
“但你可知,俺那老婆孩子都哪儿去啦?”
书生摇了摇头:“不知,还请大哥明言。”
那流民笑嘻嘻地道:“卖给回回啦!老婆一个蒸饼,儿女加起来又一个蒸饼。那俩蒸饼吃到嘴里甜丝丝的,可比以前的米面鱼肉香多啦!”
他的脸上毫无羞愧,甚至有一些骄傲,似乎他卖妻鬻子反而是一件非常值得称颂赞扬的事一般。
看着几个流民远去的背影,书生站在原地,良久以后才嘴中不断喃喃:“寡廉少耻……寡廉少耻……”
跺了跺脚,他的声音更大了一些:“民已不知耻也!”
猛然间,一股莫大的恐惧感萦沸在心头。
不用问,这书生便是宜君县教谕,举人秦可藻。
一个多月以前,宜君县被流民围住,知县、县丞、主簿纷纷闭门不出,他和典史无奈只能向县内的富户筹措了一批银粮,以此来买了宜君县的平安。
对于毫无作为的府州县三级官员,秦可藻十分不忿,又怕通政司不接他的状子,便想到了进京敲登闻鼓、伏阙上书告御状的这个法子了。
行到中部县(今黄陵县)才猛然间想到,就这么去,空口白牙的很难成事,于是两个名字在心中冒了出来。
杨东明和陈其猷。
万历二十一年,位于河南段的黄河泛滥,水淹桑田,百姓失其所,时任刑部右给事中的杨东明,将自己亲眼所见绘制成《饥民图说》,以图文的形式进呈给万历皇帝。
万历四十四年春,山东大饥,人相食,时诸城县举人陈其猷进京入礼部试,将路上的见闻绘图二十张辑为《饥民图》,细述眼见身尝之惨状,上奏给万历皇帝。
在秦可藻看来,如今秦地之灾厄之肆虐,百姓之流离,必然是有人在蒙蔽圣听,不然天下万民都是皇上之赤子,挣扎求生,皇上怎能视而不见?
于是,秦可藻便想着效仿先贤亦绘《饥民图》呈递御前,以此表明心迹。
这里最重要的,便是府治的情况,于是秦可藻便又掉头往西安府的方向走,他行的不快,白日里赶路并打探各地的情况,晚上便在驿站当中秉烛做图。
由于他是举人,身上有官方发的勘合,因此可以免费食宿在驿站当中,不然就凭他那点微薄的俸禄,是决计到不了京师的。
不过由于驿站裁撤之事已经在进行当中,许多非主干道上的驿站都被裁汰,尚可用的驿站如果相距甚远,秦可藻也不得不在野外露宿。
这段时间内他已经接连生了两场病,但好在年轻,身体还算不错,这才挺了过来。
在临潼县这几个流民这里吃了闭门羹,秦可藻也见怪不怪了,因为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已经见得,经历得太多太多,这并非首次,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翌日一早,秦可藻便从临潼县西门出,西面便是巍峨起伏的骊山,一大群片宫殿坐落在山上山下,那便是“春寒赐浴华清池”中的华清池。
往日的光景已不复存在,唯有光秃秃的山和残破的宫殿在默默诉说大唐时的盛况。
身前身后全都是饥饿不已的流民,相互搀扶着往前走着,所有人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即便是踮起脚,秦可藻仍看不到尽头。
临潼县根本就接纳不了这么多流民,每日只供应一次寡淡如水的清粥,但即便如此也是先到先得,用不了一会功夫就被人领完了,见人群还拥挤在粥棚处不愿走,一堆三班衙役们便冲了出来,挥舞着手中的水火棍劈头盖脸地就打,将人纷纷赶出城去。
于是饥民们又正向往长安县的方向涌,那里毕竟是西安府的府治,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秦可藻试图与一个人搭话,但那个人木然地抬起头,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秦可藻,一副痴苶呆傻地模样。
秦可藻往下一望,就看见其腹如鼓大。
观音土。
观音菩萨济世救人,但以其命名的土,却在要人的命。
偶然间树丛处又传来一阵婴儿的嚎啕声,秦可藻不忍,又去林中去查看。
一时间瞳孔就瞪大了起来,惊骇欲绝。
触目之处,光秃秃的枝杈上到处都挂着人,如同藤蔓上结缔的丝瓜,随着风轻轻摆动,所有人的脸色都青紫,长长的舌头伸了出来,蔚为恐怖。
不仅是他们,这些树也活不了了,因为树皮已经全都被人剥了去。
秦可藻没有找到那个婴儿。
应该是被人抱走了。